第十二章 第一节 上古藏语

　　看到天依喊出“阿绫”这个名字，在场的人们莫不感到震愕。
　　赵定北先是看了看天依，然后又看了看那两个穷人，以为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中年男子便是天依素来口中称道的夫婿——这真可谓是老牛吃嫩草了。令赵定北没有想到的是，天依跑下台阶去，直接和那个衣衫褴褛的女孩相拥在了一块。
　　赵定北将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生平从来没见过这副景象一般。
　　赵筠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天依之前从来没有向别人提及过，她远在海国的那位青梅竹马竟然也是个女儿身。站在旁边的晏柔先是愣了一会，随后像是解开了什么心结一般，现出些许欣慰的眼神，然而一转又变为遗憾。
　　天依已经全然不顾这些，单是和乐正绫紧紧地搂在一起，仿佛不许任何外力分开她们。
　　“阿绫，半年了，终于让我等到你了……”天依的普通话已经变得有些蹩脚。
　　“您……您是……”乐正绫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痴痴地看着一无所有的寒天。她似乎已经丧失了在这个世界能碰到天依的希望。
　　“阿绫，我是你的天依啊，洛天依啊。阿绫不记得了吗？”天依流着眼泪说。
　　“啊——”听到这席话，乐正绫忽然感觉自己有些晕眩，眼前的天地都在转动。天依探了探她的额头，方才发现，阿绫的额头已经变得非常烫了。
　　“她发高烧了！”天依对其他人呼道。赵定北连忙命令晏柔和天依一道将那个女孩扶到天依的房间去，又让几个仆役把刀疤脸的男人安排到室内去休息。
　　天依和晏柔摇摇晃晃地把乐正绫架回自己温暖的房间里。乐正绫此时已经气若游丝，任天依怎么呼都不回答。
　　“阿洛，我这就去找我父亲来！”见到此状，晏柔跟天依报了一声，便夺门而出。天依守在阿绫身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用手紧紧牵住她的手。她将阿绫被冻得只剩一些余温的右手贴到自己的脸上，发现她右手的皮肤已经在之前冻得皲裂。
　　“阿绫，不要抛下我……我们好不容易才重新见到，不要就这么走，留下我一个人……”天依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额上，在床边不住地祈祷，念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没过一会，晏柔就送了一碗浑浊的温汤过来。
　　“这是晏老伯的药么？”天依泪眼婆娑地问她。
　　“阿洛……把她的头抬起来。”
　　天依遂托住乐正绫的脖颈和后脑勺，扶她仰起，晏柔小心地将药汤送进这个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的女孩口中。
　　“然后该怎么办？”天依问晏柔，“喝了这碗汤就好了么？”
　　“那倒不至于。父亲说，这主要还是要靠使她的五内恢复，自己把烧退下去。这碗药汤是有点这个功用的，但是还需要多给她喂热水和流羮。”
　　“嗯。”
　　“当然，这些我和父亲去准备就好。”
　　天依一直跪在床前守护阿绫。未几，她感到自己紧握着的阿绫的手渐渐有了些许温度。榻上的少女仍然非常虚弱，但是可以说几句词了。
　　“这里……这里是哪……”乐正绫此时说的是现代汉语，虽然汉代口音极重，比如将“是”发成了[srɘ]。
　　“这里是……洛阳，赵府。”天依顿了好久，才想起来洛阳在普通话中是/luo51jaŋ35/，不是/ɡra:klaŋ/了。
　　“天依……”
　　“嗯，我在这儿。”
　　“天依……！”
　　天依感觉到阿绫的右手似乎将自己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她连忙将左手也握上去，轻轻地抚摩她粗糙的手背。乐正绫一睁眼，发现身旁坐着的果然就是天依。她想整个人坐起来，但是力气太小，没有成功。
　　“阿绫，别激动，好好休息。”
　　“天依……”乐正绫看着她，泪眼朦胧，断断续续地说，“你还是……跟从前一样。”
　　“阿绫也是。”
　　乐正绫苦笑着摇摇头。确实，她的容姿已经被长久的贫困给压垮了。
　　“什么都不要想，在府上好好静养几天，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天依安慰她道，“而且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阿绫。”
　　说着，天依在她的面颊上轻轻地亲了一口。可是一吻上她，两个人长久积压的思念之情便再也控制不住了。天依把她的吻从脸颊上迅速地移到了乐正绫的唇前。一分钟以后，她们才将舌头从对方的口腔里脱出来。
　　“我到今天之前，还以为在这个世上再也见不到你了……”乐正绫鼻尖一酸。
　　“我也是。”天依强整情绪，对她说，“现在好了，什么都好了。有我在，一切都没事的。”
　　天依感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退缩的余地了。从前的时候，天依还幻想着有朝一日阿绫能够从天而降，自己还能像在现世的时候一样被阿绫挽着躲在她身后；而现在，她只能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坚强一些，努力保护阿绫，不要让她再受来自这个时代的伤害。
　　忽然，她听到门外有些许脚步声，往外一看，是赵定北和他身后的二公子。
　　天依站起身来，张开双臂拦在他们和阿绫中间，有点警惕地问道：
　　“公子还想驱她走么？”
　　“不不不，我们就是来看看。”赵定北颇窘地摆摆手说，“我们原先也没预料到这位就是姑娘口中一直说的夫婿……姑娘也没跟我说您的夫婿是个女辈呀！”
　　“因为汉地没有这样的风俗，我怕说出来会让公子感到困扰。”
　　“没错，我现在确实够困扰的。”赵定北耸耸肩，“真是奇了怪了，两个女子还可以结成夫妻，难怪你们蛮夷之地的人都不繁衍。——对了，她怎么样了？”
　　“稍微好些了，但还需要再静养。”
　　忽然，躺在榻上的阿绫向他们开了口：
　　“二位恩人，请问祁叔在府上吗？”
　　“他已经被安置到东院里了，我看你们还是过两天再见面吧。”赵定北对她说，“算你的命运好，恰逢洛姑娘在我们府上。这几天我们就且以主宾之礼来待你们叔侄吧。”
　　天依代阿绫向赵家的两位公子再拜稽首，二人又寒暄性地问了几个话题，随后方才退出院子。接着进来的是赵筠。
　　“这位就是洛姐姐一直说的乐正绫么？”
　　“是啊。”
　　“我就说洛姐姐之前描绘她的形貌的时候，怎么听起来那么像个女子……”
　　“瞒着筠儿这么久，实在是不好意思。”天依略带微笑地致歉说。
　　“不论如何，至少你们又团聚了。”赵筠叹口气，“本来是件好事，只是……”
　　“嗯？”
　　“在汉地的伦理看来，洛姐姐和乐正姐姐的这段关系，完全就跟未结婚一样……”赵筠有点担心地说，“原先洛姐姐一直拿自己的夫婿做自己守身的挡箭牌，而现在这个招式恐怕……”
　　听到这席话，天依的心里突然一咯噔。
　　“莫先生知道这事了吗？”
　　“应该还不知道，不过他早晚会知道的。我怕，他……”
　　天依锤了一下地面：“他这些天做的这些事，好像就从来没考虑过你的感受！”
　　“说什么呢，洛姐姐，”赵筠停顿了一下，“就算辅佐夫君找小妾，也是他正妻分内的事……只要夫君觉得幸福，做内室的便也能够心安……”
　　“你听那些人扯！”天依叹气道，“筠儿，我问你，这样一个人，难道还是你当初喜欢的那种不成？”
　　“可他确实是亲自把我从河阳带到府上和父兄团聚的恩人呀。而且他的才思确实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男人本来就比较花心，应该包容。何况我自己成为赵家的小姐，全部意义不就只在于和莫家联姻么……”
　　天依听了她这席话，感觉心里堵得很。
　　“天依，发生了什么事？”神智刚刚有所恢复的阿绫对这段对话感到不明所以。
　　“呀，乐正姐姐开口了。”赵筠走到榻边看着她，“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除洛姐姐以外还有人说海国话，虽然一句都听不懂。”
　　“阿绫，这位就是赵司马的小姐，赵筠，明年十五，还没起字。”天依对乐正绫介绍道。
　　“多谢小姐能够收留小女……”乐正绫也把口语换成上古音，想坐起来施礼，但仍是很吃力。
　　“本来应该是我向你道歉的。都是我那两个哥哥不好，若不是洛姐姐刚好在府上，可能两位姐姐就再难相见了。”赵筠有点不好意思，“绫姐姐先在这儿静养静养，把烧退下去吧。”
　　中午。在天依和晏柔的照料下，乐正绫的高烧退了许多，渐渐地也能吃一些流食了。在晏柔给她换敷毛巾的时候，她向晏柔报以感谢的目光。这让晏柔恍惚之间有点觉得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
　　待阿绫的状态稍微好转了一些以后，天依便开始向她询问之前的各种情况。两人都数个月没有用现代汉语交流过了，重新交谈起来，双方都很费力，但是普通话之于此时的她们犹如乡音一样亲切。晏柔虽然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是也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们，似乎很享受异域风情。
　　“我大约是七月二十四到的这里吧……”乐正绫想了想，“当然了，是农历。”
　　“跟我一样。”天依点点头，“或许我们是在一场事故中同时被送过来的。但是为什么你会被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呢？”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乐正绫看着窗外的飘雪，“关于穿越之前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我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在一片莽莽的荒原上，好像青海省东部的地貌。”
　　“你穿越到了藏区么？”
　　“现在不叫藏区，应该是河西的羌地吧。收留我的是附近的羌部落，他们觉得我很奇怪，不像是羌人也不像是汉人、匈奴人，所以就先把我留在了村里，跟牛待在一块，每天有多余的食料就给我一点。那里极贫瘠，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天依一边听着，一边想象阿绫当时所受的处境，心里也感到很难过。毕竟她来汉朝的头一个月也是这么挨过去的——虽然和阿绫相比境遇好太多了。
　　“我一开始并不能听懂他们的语言，但是后来逐渐发现他们说的话跟藏语的面貌有点相似，我仔细一听，发现跟现代藏语存在一些对应关系。刚好我随身似乎还有几个本子和自来水笔，所以每天就记录他们的语音词——可能这就是上古藏语，或者说，可能跟原始的藏缅语也还有点关系。天依，你看，我们来到这个年代，汉藏语的同源词就特别明显。比如当地羌人拿当地的首领叫[gaw]，这明显是夏代的‘后’；切一个什么东西叫[don]，是‘断’；背着，叫[buw]，是‘负’；站着，叫[gɘ-ryap]，明显是南北方‘企’‘徛’‘倚’‘立’的来源……”
　　乐正绫说到兴头处，几乎欲从病榻上爬起来，然而未得。
　　“你还是到哪里都一样，安都没安顿好就开始做研究。”天依朝着她苦笑道。
　　“哎，从前跟老师去做民族语调查，都是先给县上写好介绍信，然后有人派专车送我们过去，村里人又极热情，往往还要挨家挨户延我们喝酒，开头的几天几乎都荒废在应酬上。这次我才算真真地体会到了李方桂先生调查红印第安语时的状况。”
　　中国民族语研究之父李方桂，20世纪初在美国读博的时候，导师曾经让他孤身一人去一个土著村落调查即将消亡的红印第安语方言。他在那个村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月，每天吃到的食物只有鱼跟鸡蛋，从那个村落回来之后便再也受不了这两种食材的味道。
　　“村民虽然热情，但是也架不住每天多匀食物和草料养我这样一个客人。所以有一天他们还是把我捆了起来，那天晚上就卖给了一个过路的游侠，也就是今天跟我在一块的祁叔。”
　　“那你们又是怎么来到这洛阳的？”
　　“哎，这中间的事情太多了。我想以后再一点一点告诉你。我有点儿饿了。”乐正绫眨眨眼睛。这会儿她显得有气色多了，虽然由于长久的营养不良，脸上除了苍白以外还有些蜡黄。
　　“嗯……也好。”天依收起话题，端起旁边的一碗粥，打算喂阿绫。她先试了试米粥的温度，待温度适宜以后，用筷子夹起一口粥，向阿绫那边送去。
　　“等一下——”乐正绫忽然摇摇头，冲她一笑，“这米粒还是太大了，能帮忙嚼一嚼吗？”
　　天依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脸颊一下子羞红起来：“好坏。旁边还有人呢……”
　　“我可是差点就跟我们从前写的许多歌里那样便当掉了呀。”
　　晏柔见状，起身默默离开了房间，带上了门。
　　天依没再说什么，将那口饭含进自己的嘴里，将其嚼碎以后，再度喂向阿绫。只是这回送进阿绫口中的，除了那口嚼得甜碎甜碎的大米以外，还有绵涩温软的舌尖。
　　晏柔走到户外，倚住墙根，听着天依就这么自然地跟那个叫绫的女孩抱着头舌吻起来。她忽然感到有一股浓重的醋意在她的胸中生起，向四处迅速潏散。
　　——第一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