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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大爷虽然脑筋现在有点迷糊，但腿脚倒还算灵便，或许是得益于年轻时强劳力打下的基础吧，也不用别人怎么搀扶，就下得了八层楼梯。
然后，像识途老马般走出了宿舍大院，七拐八拐下找到了家街边上的饺子馆。
方叔和毛矩两人一路护在身边，也跟着进了馆子坐下。
很显然已经是熟客了，饺子馆老板也没喊下单，直接就从后厨端了两盘新蒸的三鲜饺放了上来。
经过一轮你推我让，毛矩终于豪夺了这一顿饭的“买单权”，又跑到隔壁小卖部去买了瓶本地的双蒸米酒。方叔大喜过望，独斟独饮了两杯之后，脸色微微泛红，话头也就说开了。
“邓哥他们一家原来都是从北方下来的，八十年代内地技术支援沿海的时候被分派到咱们厂子。估计是水土不服，又或者是来的路上受了风寒吧，邓家嫂子一来到广南就得了病，时好时坏的，原先安排在后勤上班，可没多久，在我跟师邓哥的时候，就听说办了病退，在家里休养了。
就在江安七八岁的时候吧，嫂子就彻底放下，走了。之后的十几年，都是邓哥一个人一手一脚地把他给拉扯大的。”
偏头看了看一旁认认真真地一个一个饺子吃着的邓大爷，方叔又闷了一口酒，
“邓哥过得着实不容易啊。一个大男人，一头要顾着单位上的工作，一头要顾着家里的孩子。当时又恰逢技术改革时期，他作为技术骨干，上班在车间忙的晕头转向，下班还得接送孩子，给孩子做饭，给孩子补课，每一天累得都是连轴转。
为了孩子，别人好几次给他介绍对象，他连看都没看就推了。几十年来，就这么一个人过着。
可孩子不领情啊。在江安心里头，一直认为如果不是举家南下，妈妈就不会那么早死。而且邓哥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股子爆脾气，他们爷俩简直就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吵。不怕你笑话，他们两父子吵起架来，我住二楼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毛矩见方叔光顾着喝酒，连忙夹了个饺子放他碗里。
“但其实，江安从来都是邓哥最大的骄傲。
这孩子天性倔强要强，以前在子弟学校里，成绩从来都是名列前茅的。虽然邓哥在家里没几句表扬的话，但回到单位，我们都知道，哪天邓哥吃饭请客加菜了，肯定又是在炫耀他的宝贝儿子考了个好成绩了。
他们父子俩是北方人，喜欢吃饺子。当时咱们广南不比现在，哪能到处都吃掉正宗的北味饺子。这厂子附近，也就这家味道最好。所以邓哥总是从烟钱里抠些出来，每次考试过后都带江安过来好好犒劳犒劳。
只是没想到，如今......”
方叔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碗里的饺子送进嘴里，接着又灌了一杯酒进去：
“我是粗人，国家大事、法律政策什么的，我都不懂。不过，我知道，江安这孩子本性并不坏。我那狗儿子没良心，一个人出国混去了。江安平日里，隔三差五地都会上我那看看，给买点水果，给修下电灯什么的。他们两父子其实都是一个样，有事总喜欢憋在心里，其实心里都着紧着对方。他总是跟我说，有朝一日，一定要赚钱买套大房子，临江，见太阳的，然后搬出这霉渣渣的老屋子，让他爸每天都能晒到阳光。”
正在说着，邓大爷似乎已经吃饱了，打了个嗝，然后——
把盘子里剩余的饺子，一个一个地，用手抓起，放进自己的大衣兜里。
“邓大爷，你在干嘛？别这样，不够吃我们再点就是了！”
毛矩连忙拉住劝道。
忽然，身后一只搭在了肩上，扭头一看，原来是饺子店的老板。
老板摇摇头：
“随他吧，这是带回去给江安的。”
手一松，三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老人旁若无人地，仔仔细细把饺子一个个抓起，再仔仔细细地一个个码进口袋里，从胸前的口袋，到大衣的外袋。
人老了，病了，总会忘事，有些人忘得少点，有些人忘得多点。有些人，有些事，我们总以为会忘掉，但其实只是埋藏得太深而已。潜在心底深处，刻在骨髓里头，即便到了闭眼的一刻都还是舍不得忘掉。
忽然间，毛矩觉得鼻子有点酸，眼里似乎有些水汽，扬起头来：
这该死的天气，风真大......
......
告别了方叔和邓江安的爸爸，毛矩一个人走在路上。
临走时把身上的现金全都掏出来塞给了方叔，但心情依然没有轻松一些，反而更加沉重了：
现在看来，邓大爷这边是不可能提供任何帮助的了，那究竟要怎样才能找到邓江安藏起来的证据呢？
如果实在找不到新的证据，那庭审时又有什么新的抗辩理由呢？
如果没有新的抗辩理由，能找到什么减轻从轻的情节呢？
千头万绪缠绕成一团乱麻，令毛矩烦躁得很，郁闷地一脚踢飞了路边的一块碎石。
“哐！”
一声脆响，石头敲在前面停着的一辆粉色小跑车上，蹭掉了车尾的一小块油漆。
“你在干嘛？！”
车旁恰好站着的一名女子，大喊一声，心疼地查看着受损的位置，难受得好比是自己磕掉了皮，“你这人怎么不长眼睛的？！路都不会走吗？”
女子抬起头来，凶巴巴地盯着毛矩——
这的确是张有资格随心发飙的脸：一头长直的黑发随风扬起，撩过那瓷白肌肤的脸庞，不像是时下流行的网红脸，自然的眉毛，修长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小巧得让人觉得加小了一码，瓜子脸却微微带点婴儿肥。怎么说呢？有点像年轻时候的关之琳，浓浓的优雅古典味。
呃，现在还是暂时先把“优雅”给去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