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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跑的，你能不能先放开我。”达斯特·达斯吃力地说，“你这么厉害，我想跑也跑不掉。”
鸟觉得达斯说得有道理，她也不喜欢这个姿势。也许是刺激药剂在作祟，虽然目标的后颈近在眼前，她可以在五秒钟内拔走达斯特·达斯的核心芯片然后交差了事，但鸟还是放开了他，她需要再做点什么来消耗过剩的精力，哪怕是玩弄已经缴械投降的猎物。
达斯哼哧哼哧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自己的脸和腰，不停地咳嗽。
“门边上有电灯开关，能帮我打开吗？我的视觉系统出故障了，看不清楚。”
鸟照着他说的慢慢退到门边，摸到了开关。电灯点亮的一瞬间，鸟惊呆了。
眼前的这个人面相苍老，头发稀疏，脏兮兮地几缕几缕粘在一起，额头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两眼深陷，眼眶发红，胡子和头发一样脏，却甚为浓密，好像随时会有臭虫从里面爬出来。至于他的身体，与其说是穿着衣服，不如说是用几块破布胡乱地裹住了身体。房间里也是一团糟，有一小片区域勉强可以辨认出是床铺，鸟不敢想象自己在这张床铺上睡觉，甚至不想接近，相比之下那个仓库里的简易床铺要好得多。除了床铺和一张肮脏的桌子外，房间里的其他东西都只能用杂物来称呼了。
“你真是达斯特·达斯？”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虽然通缉令上没说他逃窜的时间，但对一个仿生人来说，很难在外貌上产生如此巨大的变化，以人类来打比方，达斯特·达斯像是苍老了五十岁。
达斯特·达斯笑了，裂开的嘴里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黑色的污垢像是寄生虫一样盘踞其上，不断啃食。“不像吗？他们用的还是我在亚述银行时候的照片？”
鸟点点头。达斯特·达斯笑出了声，同时用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你不会是特地来抓我的吧？就为了这5万诺彭跑到极乐城来？”
“不是，我正好有事路过，想顺便再做一笔，整个极乐城只有你一个人被悬赏。”
达斯特·达斯又想笑，但还没咧开嘴就咳嗽了起来，看来他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就算鸟不来，他可能也撑不了多久了。一阵咳嗽后，达斯特·达斯扶住桌角，勉强站住。“我就说怎么会有人专门跑到极乐城来抓我……他们是要我的命吗？还是活捉就可以了？”
“杀死或者活捉都行。比起这个，你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仿生人吗？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达斯眉头紧锁，眼睛陷得更深了，那两颗浑浊的人造晶体像是正在被这张颓废的脸吞噬。他是在瞪着自己吗？还是在思考？鸟的心里出现一个又一个问号，但唯独没有任何危险的预感，她很清楚，这任务的难度已经从2降到0以下了。
“这话应该我问你，”达斯说，“你不是仿生人吗？应该很清楚吧，从你进入这个城市开始，从钟声第一次响起开始……”
鸟瞬间明白了，把达斯特·达斯逼成这个样子的，不是恶劣的生存环境，或是冲着那5万诺彭赏金来追杀他的杀手，而是这里的时间，或者说，是他自己的生物钟。
“你来多久了？”达斯问道。
鸟欲言又止。她原本想说一个确切的数字，两天，或是三天，但她立刻就发现自己也无法确定具体时间，极乐城里的时间像是三根打了无数个结的线。
“几……几天吧，没多久。”鸟给了个敷衍的答案。
达斯没有对鸟的答案做出评论，他伸手指了下右边的墙壁，那只手如同一根缺水的树枝。右边的墙壁上刻满了标记，每画四根竖线就用一根横线贯穿，应该表示五天，鸟粗略地数了一下，墙上刻了近100个这样的图形，也就是说达斯特·达斯已经在这里躲了快五百天了。
“我是按自然时间刻的，”达斯向鸟解释道，“天黑一次刻一道，但没能坚持下来，时间实在太混乱了，而且我自己的身体也出了问题……你懂的吧？”
鸟点点头。仿生人的生物钟系统会自动校准所在区域的官方时间，如果这个官方时间一直变动，那么仿生人的生物钟也会变，无法正常生活。不过鸟的情况还要更复杂一些，达斯特·达斯的生物钟起码和极乐城的官方时间是一致的，她自己的生物钟系统却已经出了故障，和官方时间有所出入。
“比波普星极乐城……”达斯特·达斯说，“虽然没有闭关锁国，但很少有外人进入，星联的货船也只停在港口，所以我才选择了这里。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察觉到时间有点不对劲，但没有当回事，以为只是这里人的一种特殊生活习惯。在这里躲了一星期后我才发现，这一切不正常现象的源头都是那座钟，确切地说是它的钟声。我也试过去适应，但……”达斯耸了耸肩，关节部位的零件似乎在嘎吱作响，“毕竟这不是我的问题。”
“可你的变化实在太大了，”鸟依然不敢相信，“这里还住着这么多人类，他们好像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我也不能理解，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能忍受。”达斯凝视着墙上的刻痕，像是在努力回忆其中某一天发生的事，“我印象中最长的一次，整个极乐城的所有人工作了整整两个昼夜，我不清楚那具体有多少小时，只看到时钟的指针来回跳动，10点之后可能是8点，8点之后可能是下午3点，之后又可能变成早上11点，偶尔也会跳到统一就餐的时间，但一定会避开早上7点前和下午7后，这段时间是休息的时间。”
“也就是说，极乐城真的有一套所有人都在遵守的时间表？”
“比起时间表，那更像是他们的生物钟。”达斯答道，“只不过所有人共用一套生物钟，而且这套生物钟的唯一标准是极乐城大钟上显示的时间，所以我觉得，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物钟，只是一种被培养出来的条件反射，规定的时间一到，极乐城里的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做相应时间应该做的事，而钟上的时间……可能并不准确。”
鸟点点头，她虽然也有同样的感觉，但这些事从别人嘴里，尤其是活得如此惨淡的达斯嘴里说出来，却给了她另一种冲击。杏说过，极乐城的时间不是看天亮天黑，是要看大家自己的生物钟，现在看来，所谓大家自己的生物钟也只是一套公用的时间表罢了，而极乐城大钟就躲在这张时间表背后，操纵着所有人的日常生活。
“挺奇怪的，照理说我们仿生人应该比人类有更强的适应力吧？但是人类能在极乐城里正常生存，我却这么痛苦。一开始我也试着按照极乐城的时间生活，但身体没办法适应如此不规律的生活，很快就出了问题，最后还是决定靠带来的各种药剂强行维持正常作息。极乐城在夜晚敲响早上9点的钟，我就装上一颗睡眠药剂胶囊，强行让自己入睡，反之就用刺激药剂保持清醒。逃亡前我屯了不少带来，为了节省我一次只用半颗，但还是很快就用完了，在这里又没办法补充。极乐城里没有仿生人，所以也用不上这种胶囊，我想通过港口的星联货船搞一点，但很不顺利……”
“极乐城里为什么没有仿生人？”
“我猜是因为仿生人在这里没有真正的人类耐用，所以管事的不会主动引入仿生人，仿生也不会主动来这里找罪受，除了我这样的。”达斯看着鸟，“你看看我，如果不是身上背着事，我早离开这里了。你最好也早点离开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鸟点点头，“不过在这之前……”
“要取我性命是吧？毕竟带一个活人离开这里实在太麻烦了，你这么选择也可以理解。”达斯特·达斯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攒力气，然后放开撑着桌角的手，凭自己的力量站着。“我不介意你动手，这反而是帮了我的忙，这种事自己是下不了手的，况且我本身应该也活不长了。”他掀开裹住身体的破布的一角，露出一片伤口，那里的基层皮肤破了个大洞，用布条大概包扎了一下，恶心的褐色液体渗了出来。“睡觉时被老鼠咬的，基层皮肤可能是这片垃圾堆里为数不多的肉吧……之后这里的一些零件就感染了，也没有可以替换的……仿生人本来不应该有痛觉，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很痛，痛得想死。你杀了我，我也能睡个好觉了。来，动手吧。”
说完，达斯用右手抓住自己后颈上的皮肤，用力一扯，一块皱巴巴的血肉与身体分离，几个细小的零件一起飞散出来，达斯随之跪倒在地，虽然整个过程他没发出一点声音，但从身体剧烈的抖动可以看出，他现在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从后颈那里模糊的血肉里隐约可见插有仿生人核心芯片的卡槽。
达斯特·达斯用颤抖的声音说：“你应该需要这个吧，证明我已经死掉的证据。不过OPUS在极乐城没有驻扎的办事处，你得带着它去别的星球才能交差。”
鸟现在要做的很简单，只需要打开卡槽的盖子，轻按一下核心芯片，再把弹出的芯片取走就行。动手前，她突然想确认一下现在的时间。她并没有在杀死目标前确认时间的习惯，但在极乐城她想这么做。鸟调出系统，现在时间是早上10:52，马上完成任务再加快一点脚步，赶在12点前回到仓库应该不成问题。这时，极乐城的大钟响了起来，鸟亲眼看着自己的系统时间开始随机跳动。
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钟声颇有节奏地在耳边回荡，系统时间数字跳动的频率也配合着加快和变慢，最终和钟声一起停了下来。鸟不知道现在极乐城时几点几分，但对她来说，对她的身体来说，凌晨2:07。这次钟声响起之后，她的系统时间没有像之前那样继续正常运行，而是随机跳转了，她的生物钟系统正在进一步恶化。
时间开始继续走动后，鸟突然觉得呼吸急促了起来，或许是身体机能为了配合生物钟而进行的调整和体内的刺激药剂产生了什么反应，毕竟除了进门时按倒达斯的那一下，其他时间鸟根本没有动手，使用并加速分解刺激药剂可以说是多此一举。
鸟能清楚地感觉到心脏的跳动。凌晨2点夜深人静时，心脏跳得如此激烈，这正常吗？眼前的一切开始晃动，达斯特·达斯也变成了好几个，像是几张交错着的图案相同的卡片。她向其中一个伸出手，碰到的却是达斯那肮脏的头发。
单是这样无意的轻微触碰也能带来剧烈的疼痛，达斯倒吸了一口气，鸟紧闭了一下双眼让自己清醒一些，再睁开时达斯的残影已经消失了，她顺利地打开了卡槽的盖子，只要轻按一下再取走芯片，达斯·达斯特就会变成一堆被邋遢皮囊包裹着的破铜烂铁。
“对了，现在几点？”达斯突然问道。
达斯不知道自己的生物钟系统出了故障。鸟很想告诉他极乐城现在的官方时间，但她不可能为此特地去确认，现在，她只能说出自己唯一知道的时间。
“凌晨2:12，晚安。”
说完，她取出了核心芯片，达斯的身体瞬间软了下来，倒在地上，在夕阳西下的2:12进入了永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