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赵罔还记得佛经《妙华法华经》中有一种说法，叫“三界无安，犹如火宅”，意思是三界的一切，都有形变无常的苦。
　　沧海桑田、青丝白发、喜怒哀惧、四季交替。天气的阴晴晦明，风云不测。生活上的富贵穷苦。人情的冷暖炎凉，无时无刻无物不在发生着转变。而人的老病死等苦，也许都是无常转变所导致的，在念念生灭中，不知不觉地赐给人类许多痛苦。
　　但这种痛苦又怎么会是公平的呢？
　　当荒原里生而穷苦，要在土里刨食的人，在肢解血液带有腐蚀性的荒原鬣狗，皮肤被腐蚀出大片大片的伤疤，每逢晚上都要钻心地疼痛时，他会不会想到世界上有这么一群人，他们穿金戴银，被光芒四射的金纸迷醉双眼，最大的痛苦是一串无意义的数字减少了提升的速度。
　　赵罔想应该不会吧。
　　因为这种人也不会想到那些土里刨食的人。
　　而荒原就是到处都是这样的人，每三天才能把一只鬣狗体内最有价值的肌腱和毒牙拆解出来，卖给每周企业固定派遣到荒原的商队，在扣除尸体成本、果腹食物、纯净水、子弹之后，连最便宜的义体皮肤都没办法更换的人。
　　这就是荒原，一个糟糕透顶的地方。
　　侯恩带着赵罔来到了废城里一栋比较完整的楼房里，楼房上用油漆刷着“管理处”三个大字。
　　里面很简陋，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和一个摆满了书的小柜子，桌子上堆满了不知名的动物素材，血淋淋的，看起来像是什么血腥的屠宰场。
　　“赵罔赵先生对吧。”侯恩在桌子前坐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随便坐，不用客气。”
　　赵罔落座，不经意间瞥了眼整个房间里唯一还算干净整洁的书柜，这个微小的动作也被侯恩敏锐地捕捉到了，说道：“在这里看见纸质书籍，很奇怪吧。”
　　赵罔也不隐瞒，点了点头：“是的，我以前也很少见到过实体书籍。”
　　“见过实体书啊，那你在城里的地位应该不低。”侯恩打开书架，在里面选了一本不算厚的书抽了出来：“城里的实体书籍基本都被时代淘汰了，取而代之的是更轻巧更便携的电子书，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好篡改。”赵罔回答。
　　似乎是对赵罔的回答有些讶异，侯恩的手顿了一顿：“是的，好篡改。那些技术性的、专业性的书籍，只要更改里面极少部分的词汇，打乱语句排序，篡改部分定义，那中低端知识就永远不会被荒原掌控，不会被普通人掌控。”
　　侯恩把手里的书小心地递给赵罔，继续说：“失去了低端知识，就失去了一切，再高级的义体和武器落到我们手里，也只是一柄武器，而不是千千万万的武器。”
　　赵罔接过书籍，定睛一看，这本书赵罔不仅看过，还很熟悉，书名《模拟电子电路V22》，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折磨过赵罔，折磨得他痛不欲生，他觉得这不应该叫模电，这应该叫魔法。
　　学模电的哪有不疯的，硬撑罢了，这是什么？模电，学一下。这是什么？模电，学一下。这是什么？模电，学一下。这是什么？模电，学一下。妈的忍不了了，一秒把模电翻开，它半导体的二极管的模拟信号的集成运算的放大器的正负反馈的都是要学的！模电模电模电！这是与门这是非门这是或门这是与非门这是或非门这是异或门这是同或门！受不了了，一拳把烛光之城打爆！受不了了，一拳把烛光之城打爆！受不了了，一拳把烛光之城打爆！
　　侯恩没有察觉到面色古怪的赵罔的心理波动，就算察觉到了或许也不会对赵罔的发疯文学多做评价。
　　他接着说。
　　“我让城里的许多孩子来这多看看书，他们都不怎么愿意浪费这个时间，只有岚岚那个小姑娘常来，一呆就是一天。”
　　赵罔回过神来，心里若有所思：“所以，我听夏高卓说的，王岚岚在营地里作威作福而不受惩治，是你在刻意优待？”
　　“有一部分吧，但更多的其实是岚岚这姑娘很讲道理，她从来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只有占着理了才会搞一些荒唐事。”侯恩和人类无异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恕我直言，这其实激不起来其他人来这看书学习的斗志。”赵罔斟酌着，怕刺激到这个浑身钢铁义体等级还不低的管理者：“他们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来这思考学习。”
　　“是的，但这没有关系。”侯恩说：“在跋涉迁徙的过程中，即使路途遥远危难重重，也要有人在阴暗的沟渠里仰望星空。”
　　后半段侯恩念出来用的是古早的英文，赵罔听出来他诵念的是《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中的句子，原文是“weareallinthegutter,butsomeofusarelookingatthestars.”，他将us后的are改成了alsoneedto。
　　赵罔有些迟疑：“即使多数时候只是在做无用功？”
　　“我留存一片并不肥沃的土壤种下种子，并不希冀它能在三天后开花，若是种子腐烂了，那便腐烂了，我还会一直种下去，就算长满了杂草也比一片荒芜要强太多。”侯恩说。
　　赵罔若有所思。
　　废城以南，38号幸存者聚集点外。
　　这是在荒原上罕见的一片沙土化不算太严重的地带，很久以前这里是某个国家的温室大棚，专门用来培育反季节蔬菜水果，现在大棚都已经被风沙吹得十不存一，只留下被加固得面目全非的厂房。
　　有探照灯撕裂昏暗的天空，一辆纯黑色身上没有任何标记的直升机从空中划过悬停，穿着黑色作战服的驾驶员按着耳麦，在加密频道里汇报着什么，过了半晌，驾驶员微微点了点头，切换了一个频道。
　　“这种地方也有我们的眼线？”驾驶员问。
　　“天知道小姐的私人眼线铺到了哪里，听说另一座城里都有小姐的人。”
　　“别废话了，对接人到位了吗？”
　　“到位了，可以投放。”
　　听见耳麦里确定的声音，驾驶员微微偏头确认了一下直升机的参数：“确认投放。”
　　探照灯突然熄灭，阴暗的天空变得伸手不见五指，与此同时，直升机的舱门大开，早就准备妥当的操作员费力的将面前这个高达一米的金属盒子推下飞机。
　　这个金属盒子从高空直直坠下，在距离地面一百多米的地方速度突然减缓，落到地上的瞬间甚至都没有扬起什么尘土，
　　“投放完毕，返航。”
　　漆黑的夜色中，直升机远去的身影甚至没有惊动任何一个局外人，探照灯亮起的一瞬间只是为了给直升机指引方向，明天或许有哪个倒霉蛋要被这个聚集点的管理员用浪费电能的借口找找麻烦，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人把价值连城的东西悄无声息地丢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