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

　　“江华先生，您的DNA序列中所含有的先祖记忆十分完整，您的序列可以一直追溯到商朝初期，甚至可以瞥见夏朝的影子，这对我们的研究非常重要，对考古学的发展也起很大作用。我们强烈建议您继续下一阶段的记忆模拟。”
　　“你是想说我的很有价值？”
　　江华有些不屑地嗤笑道，他披上夹克，头也不回地离开休息室，对于前来提供“建议”的这位留着络腮胡的金发碧眼的博士选择了无视。
　　“我不会再继续下去了，这里的设施令我恶心，那些金属管插入我的大脑读取我的记忆……就像**。”
　　这位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的博士穿着实验室的白大褂，胸口却挂着一枚精致的金色十字架。在这位兼职神父的博士听到“**”二字从就江华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意外，并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
　　“博士，我反问一下你，在你的国家也会这么对待‘遇见’项目的志愿者的吗？”
　　“我那里只有三百年的历史，连玛丽莲梦露的晚礼裙都被挂在国家博物馆里，读取先祖记忆所获得的历史信息还没有实物考古得来得多，而中国有五千年的历史。”
　　“……”
　　江华没有作出回应，他已经推开了休息室的门。
　　“还有这里的装修，也让我很不舒服。”
　　在江华临离开时，他听到了那位金发博士的最后一句话：
　　“江华博士，如果你改变主意了记得联系我们。你对我们的项目很重要。”
　　…………
　　公共汽车的刹车被松开时，气动阀泄气后发出“砰”的一声，气动刹车结束，公共汽车朝前面倾斜了一下，然后掀起灰尘。公共汽车的前面打开，吞下新的一批乘客，因为高感染率的新冠病毒和地区封控的防疫措施，即使现在已经是下班的高峰期，但是车上的空余座位依然还有很多，路上的汽车和行人也十分稀少。
　　不过得益于死亡人数的重新统计，新冠病毒的死亡率一直被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畴之内。
　　江华知道自己不能再拿着简历碰运气了，这行不通，再这样下去，从人类图谱计划志愿者协议那里得来的五千块很快就会花完。
　　江华不吸烟，也极少喝酒。一旦染上烟酒，开销就会变得十分大，他知道这绝对不能碰。但是除去烟酒之外，老家的父母、自己的房租、水电费和伙食费依然像噬咬庄稼的蝗虫一般将他的储蓄啃得干干净净。
　　江华想起了跪在金字塔面前的那具被爬虫啃光身体的骸骨。
　　找工作？在人类图谱计划已经开始了近半个世纪的社会来说，对于出生平凡且编码靠后的江华来说，简直是痴人说梦话。
　　在这个时代，的优劣直接地决定了一个人的未来前途，在身份证上的那串乱码似的编码甚至比江华的学历和简历都还重要，写在人类身体最深处的密码被粗暴地编译成阿拉伯数字和英文，然后被读卡机读出，裁定你的人生。
　　“不好意思，先生，您的编码显示您并不适合这份工作。”
　　“对不起先生，学历和工作阅历固然重要，但是所决定的东西远比这些要多得多。”
　　面试官有些尴尬地笑笑，将江华的简历合上，然后从读卡机中取回江华的身份证，将其夹在简历当中一起退回给江华。在江华接过简历的时候，目光落到了面试官脸上机械的笑容上，那笑容千篇一律、麻木且毫无生气，和一旁烤面包机外形的读卡机一样，令江华感到反胃恶心。
　　“比你编码好的人还有很多，我们没必要把时间都浪费在你这种废物上。”
　　江华读出了她们的意思，在她们口罩下的机械笑脸里一定都藏着这样一句话。
　　不同的结构分出人群的优劣，的差距直接地决定了你面对病毒时的抵抗力，又决定了你智力的上限的下限……综合以上所有因素又间接地决定了你在社会中能占有的资源量。
　　固有的优势让有钱人永远比普通老百姓有着更优良的性状表现，他们不再害怕两年杀死1500万人的新冠病毒，在极少数的生病时也能优先地享有更好的医疗资源；他们的孩子在升学考试里成绩永远可以领先普通孩子一大截，甚至可以只靠编码就可以去市里的重点学校读书。
　　在江华上小学的时候，市里的重点中学招生还不需要校对编码，因为那个时代的科技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江华也因此很幸运地成为了使用第三代身份证的最后一批人之一（第四代身份证上了新增了编码）。
　　在技术发达并普及了之后，在江华大学论文答辩时，他面对的机器人甚至比真人还多，他所需要准备的材料也不再是毕业论文和答辩资料，取而代之的只有一张第四代身份证。
　　在人类图谱计划开展之后，封建世袭制度的浓缩版影像在社会中表现得愈发明显了，在这样的社会中，政治家的孩子依然回成为政治家，企业家的孩子可能会成为人民企业家，但是也绝对脱离不了“企业”二字，在电子厂里职工的孩子未来也势必也会变成廉价的劳动力。
　　的优胜劣汰将这一切都浓缩为“命运”二字牢牢地刻死在老百姓身上，就像屠宰场的肉猪，在出生时就被烧铁烙下的烫痕。
　　即使人类的科技发展到能拿着最完美的拼凑出一个最完美的人儿，能够通过“遇见”项目从每个人的DNA序列里窥见过去的历史，能够在每个人的的排列组合中推演未来。
　　但是人类却依旧改变不了世袭制度造成的错误历史，一代接着一代，不朽于时间尽头。
　　“噗呲——”气动刹车再一次启动了，公共汽车停了下来。江华拍了拍脸颊，努力让自己从不着边际的幻想中回过神来。
　　168线的公交车到站了，人民公园，他该下车了。
　　江华穿过人民公园回家比再坐一个站的公交车回家要更快些。不仅如此，走人民公园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能避开广场那里外放的二十四小时循环广播，广播里无限重复播报的除了“出示健康码和核酸码”之外，还有“遇见”项目的广告。
　　江华住在一栋老旧的客间楼里，楼与楼之间隔得很近，几乎黏在一起，在走廊上甚至可以看到对面人家的卧室。
　　楼下是电动车的停车场和充电站，走出停车场就是租客基于房屋一楼改修的早餐店，店门前摆着大排档里很常见的桌椅，再往外就是车流稀疏但是依然会时不时扬起尘沙的马路——这种老屋宅和新改修的楼房在广东这个地方很常见。
　　那里的租金很便宜，而且是最难得可贵的是那里的租房不需要出示编码，也不需要押金，那里的主人是一位独居的老太太，她的儿女都外出打工了，因为现在的疫情封控措施，他们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老太太独居且没什么租客，那栋楼没有配备安保系统和报警器，老式的电缆甚至拉不起来摄像头，电缆圈上燕子筑的窝也没有人清理。楼梯间里歪歪扭扭地写着各种小广告，有卖气枪的、有卖药的、也有卖身份证的。
　　推开断电的铁闸门，江华穿过走廊，回到了自己的屋内。失败的一天求职经历让他筋疲力尽。他扯下口罩，丢到转角处的垃圾桶内。他戴了一天的口罩，耳根处被勒得生疼，发红发酸。
　　水费、电费还有吃喝的开支，即使他省吃俭用，一个月也要花费不少。他参加志愿者项目的报酬在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花完，他明天必须要找到工作，无论什么工作也好：电话接线员、前台服务员、临时工……什么都行。
　　江华冷静下来之后发现这根本不可行，因为服务型机器人的普及让大多数的工作岗位消失了。
　　在换衣服准备晚餐的时候，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张被折起来的名片：
　　“中国图谱基金会，‘遇见你的过去’项目总负责人，严芸”
　　“第二次记忆回溯记录的报酬是一万二，包括保险和营养费，还有额外的工作补贴。”
　　年轻女博士的声音再次回荡在他的耳旁，他的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内心有些许动摇。“那个女孩还是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名片上的文字注释，难以置信地打开手机开始搜索关于她的相关信息。
　　“遇见你的过去”项目可以称得上是二十一世纪除网络互联网之外最成功也是最赚钱的项目之一，该项目从科研领域转变为历史考古学领域再到民用的过程中创造了巨大的财富价值。
　　起初在2008年作为中国图谱计划的附属项目，没有人会预料到它有如此大的发展空间，也没有人会预料到在人类的“无用”内还隐藏着先祖的记忆。基于人类DNA序列的深挖和对“隐含子”的分析，这些因素让科技往另一条道路发展，这些记忆可被量子超级计算机转码成二进制，然后在通人的大脑将“0”和“1”转变成有序的、连贯的画面。
　　而将二进制的先祖记忆转变成可理解的画面的声音，这是人脑的独有功能，也是电脑无论如何都无法学会的东西，因此在提取了相应的DNA序列之后还需要大量的志愿者进入实验舱对先祖的记忆进行模拟演算。
　　人脑之所以区别于电脑，原因就在于人具有“想象力”和“第三状态”，这是介于“是”与“错”，“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人独有的状态。在对于先祖记忆的追溯当中，时间越早，在记忆里出现的物体、风景和语言就越模糊，甚至于抽象，因为在相关的历史文献中没有记载，我们也无法理解，而人类总是喜欢用已知的事物去描述未知，就像古人用“白玉盘”称呼月亮、用“飞火”形容火星一样。
　　也正因为如此，人脑的“想象力”会将先祖记忆中的未知事物用“第三状态”具象化出来。在考古学领域，“遇见”项目通过对不同人记忆的追溯，还原真实的历史真相，在民用商业领域，“遇见”项目可以让用户见到去世的亲朋好友，甚至于亲自体验他们生前经历。
　　只不过这费用很高，根本不是一般家庭能承当得起的，提取和识别DNA序列需要专门的实验舱，舱内配备的设施以及工作人员都需要自费租用，不仅如此，在进入记忆模拟的时候也需要完备的生命监测系统。在模拟结束之后可以根据用户意愿拷贝成影像资料或者制作成电子游戏。该项目的每一步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虽然的确被归类为“民用领域”，但是这些高昂的费用绝对不是普通老百姓家能承当得起的。
　　在新冠疫情爆发的2020年以来，不同地区之间的防疫封控和公司工厂的停工让“遇见”项目的预约数又往上冲了一段，也正因为公司工厂的停工，肆业人员大量增加，基金会推出了志愿者援助计划，只要自愿提供自己的DNA序列并配合实验就可以陆续获得经济补贴。这也成为了肆业人员的一大经济来源。
　　他们将自己的先祖记忆打包送给基金会，让记忆被拷贝成商品，明码标价地投入市场销售。只要拥有一台光驱读取机，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其观看一场声临其境且货真价实的历史大冒险。
　　记忆光盘的售价低廉再加上封控之后居民大多数都无所事事，所以光盘一度大卖，与此同时，得益于基金会推出的志愿者援助计划，社会的低就业率问题也得到了有效的缓解。
　　“遇见”项目的志愿者援助计划不仅受到了来自国家的表彰，在国际上也享有盛誉。严芸也借此一跃进入福克斯富豪榜的前十，身价破亿，成为身价最高的女科学家之一。只是江华没想到，这位世界上最卓越的女企业家、女科学家竟然是一位——看起来这么年轻的女孩。
　　江华将名片和简历塞回包内，随后着手准备晚餐。他回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离这里最近的菜市场也有十多公里，他没有卖新鲜的蔬菜，昂贵的鱼和肉更没狠下心来购买。
　　他从冰箱里拿出速冻排骨和吃剩的土豆丝，放在锅里随便热热就当作是今晚的晚餐。
　　他的确需要钱，而且是十分迫切地需要钱。
　　可是从那里可以弄来钱？因为编码，企业工作岗位分配已经暗地里分配下来，只要应聘者的号码有一位数字对不上，你挤破头也别想拿到工作。出卖劳动力？行不通。
　　一方面是因为新冠封控下的公司裁员和工厂停工，还有大量服务型机器人涌入市场对传统劳动力的挤兑；另一方面是高感染率的进化型新冠病毒，即使现在官方极力宣称新冠病毒的低死亡率，但是人类一直没有找到彻底的解决方法是事实。最原始的新冠病毒的毒株在药物的筛选和环境的影响下，已经变异成为了感染力超强的超级病毒。
　　从2020年爆发新冠爆发开始，越南、缅甸、锡兰、印度等医疗设施落后的第三方国家都依次因为全境感染死亡而被迫宣布政府垮台。况且国家因为新冠解体和发起战争的例子在国际上可不罕见，北非、南美等州也有部分国家或者地区爆发了内乱，就连美国也避免不了上万人的死亡。
　　现在已经进入了十二月的月底，照往年的情况来说，即使禁燃了烟花，在街道上还是会稀稀拉拉地传来几声爆竹的声响，可今年的街道十分冷清，连小孩的摔炮声也没有。
　　出卖身体？江华甚至连自己的DNA序列里的先祖记忆都给出卖了！可这点钱甚至不能让他撑到下个月。
　　手机响了，把江华的思绪拉回，他扫了一眼电话号码，那是一个没有备注的陌生电话。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接通电话：
　　“喂？”
　　“喂？江华，是我！杨东。”
　　熟悉的声音从电话的那头传来，即使是时隔了这么多年他的语气也没变。杨东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但是又带着点兴奋的感觉。听起来像是对某件突如其来的选择没下定决心的小学生。
　　“杨东？什么事情？”
　　杨东是江华从小学直到大学都在同一所学校里的好兄弟，但是在记忆里，自从大学毕业之后杨东就再也没有和江华有过联系了。杨东是美术系的，主修是油画，大三出去法国留学了。从此也就和江华没了联系。
　　“有件事情我想找你商量，等一下方便我来找你吗？”
　　“我回国之后能联系的只有你了。”
　　“……”
　　在江华记忆里，让杨东拿不定主意找人帮助商量对策的情况可不多见，就连高考报志愿时他也没和爸妈或者任何人商量，他这人天生有一股一意孤行、离经叛道的味道。他在高中甚至顶着严格的“剃发令”也蓄起了长发，他的长发直到大三与江华分别出国留学时也没有剪。
　　“行，你待会过来吧。”
　　江华将地址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