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4

　　老师沉默地听着，没有一丝反应，他拄腮倚在书桌上，目光盯着跳动灯光。李烨有些怀疑老师是否还在听，因为他的反应像极了自己上课时的表现。
　　当李烨讲到和赵曦回前哨站时，老师挥手打断了他，说：“后面的都不重要了。”
　　“那您相信我吗？”
　　“你的故事很离奇，但我没找到可疑的地方。”老师摊开手耸耸肩。
　　“既然你上过学，那应该识字吧？”
　　李烨觉得自己被小看了，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没过度反应，点点头说：“读写没问题。”
　　老师从书桌上摞得高高的书堆里随意拿了一本小心递到李烨手里，说：“读读试试。”
　　书本很破旧，封面封底都不见了，前后几页也损毁严重，纸张泛黄发脆，似乎还被水浸泡过，虽然后来被压平了，但带着泥印和书页间的波浪起伏依旧显示着这本书命运的多舛。
　　李烨接过书，虽然封面没有了，但书脊位置还是能看到书本的名字，草绿色背景上三个黑体字，下面是一小串毛笔字体，李烨脱口念出：
　　“电工学，高等教育出版社。”
　　老师的眼神立刻锐利了起来，他不着痕迹地掩饰了下去。
　　李烨跳过前面的引言和目录，直接翻到第一章，刚读了两行，一只手突然遮住了书本。李烨抬头，老师的脸就在眼前，虽然是逆光，但那浑浊的双眼里依旧闪烁着不输灯火的亮光。
　　“这个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老师翻动书本指着其中一个公式说。
　　李烨知道一开始是在试探自己是否是在编故事，而现在看老师的反应似乎是真心在请教自己问题。
　　“不知道。”李烨老实回答，他明显看到老师的眼神暗淡了一些。
　　“我只是个高中生，这些应该是大学才学的。”李烨补充道。
　　“那么这些你能看懂吗？”老师招呼李烨过去，在桌子上摊着几本破破烂烂的书。
　　封面都没了，依靠书脊李烨辨别出这里分别是“微积分”、“结构力学”和“土力学”。
　　“这些书是你的吗？”李烨问。
　　“去年一个前哨站在探索时找到的。”老师淡淡地说，“都在同一个房间里，那里书挺多，但几乎都看不懂。”
　　看来是找到了一个土木老哥的房子。
　　“抱歉，这些我都没学过。”李烨甚至没有去看书里的内容，连高中课本都读得欲仙欲死的他对自己的水平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是吗……”老师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突然又说：“不过里面的字你都看得懂吧？”
　　李烨不明白为何眼前这位老人总纠结着文字的事情，但他还是说：“都没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咱俩慢慢研究，总有办法的。”说着老师站了起来，让李烨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然后他翻开微积分第一章说：“你先读给我听。”
　　李烨依言开始阅读，即使他不知道这样有什么意义，直到他读到了第一个公式。
　　“你不是说你不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吗？”老师指着这个公式说。
　　“我的确不知道啊。”
　　“你能读出来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推导数学公式我可没那种本事，那是数学专业的人才有能力干的。”
　　“你说这是什么？数学公式？”
　　“……啊，是啊”李烨真的很难把握眼前这位被大家称作老师的人其知识板块究竟是如何分布的。
　　“那这个数学公式是做什么用的。”
　　李烨觉得这个问题有点上升到哲学范畴了，他很想说是以背下来为途径，然后以考试为目标用来折磨学生的。但最后还是决定说个正常的答案。
　　“用来计算的。”
　　“计算？没有数字怎么算？”
　　李烨终于明白了具体缺了哪个环节，他接下来和老师讲了公式的用法和意义，同时也发现微积分这不就是导数嘛。
　　眼前的老人大喜过望，在学习中突然开窍的那种狂喜之情李烨有幸也体会过几次。
　　老师不停地从书堆里翻找出各种书，指着里面的文字向李烨提问。既然已经知道了老师真正想知道的事情，李烨就能针对性地进行回答。
　　“哎呀！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没错，没错，这样就都说得通了。“
　　“原来如此，难怪后面再提及的时候少了这个符号。“
　　“太棒了太棒了，为什么你不早点来？“
　　……
　　每解释清楚一段文字或是一个公式之后，老师总会像这样发出由衷的感叹。
　　因为这份愉悦感过于强烈，以至于溢出到连痛恨学校教育的李烨都感到了快乐。
　　老师找出的书大多都是各类教科书，里面的公式都有讲解，每个字母的含义在上下文中其实也能找到，这让研究进程飞快进步。如果这代表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那么李烨在短短数小时内就走完了横跨十多个学科的数十年科学发展史。
　　不一会儿老师翻找出的书籍就堆满了书桌，然后一本本摊开放在了地上。
　　李烨看着眼前这位皱纹满脸的老人，荣光焕发得就像打了鸡血，李烨甚至怀疑这人有回光返照的迹象。
　　“那个，爷爷，不用着急，我暂时可能要在这里打扰一段时间，我们可以慢慢讨论。“
　　“……嗯？……哦，哦……对，你说得对，不好意思。我有点激动了。“
　　被称作老师的人终于放下了书本，激动让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没关系，那个，爷爷……“
　　“叫我老师就行，大家都这么叫。“
　　“老师，这些东西或许您不知道，但也不算多么艰涩，我觉得给您充分的时间也能自己琢磨出来的。“
　　李烨对拍马屁并不擅长，也没什么经验，但他觉得这时候还是该恭维两句。
　　老师笑着摇了摇头，说：“一张拼图差了几片或许可以找补回来，但我们这是找到了几片拼图之后希望复原整张画。“
　　老师把捧着的书就这么放到地上，那一页有李烨刚解释清楚的一段文字。
　　“你想象不到我们的文明在动荡中丢失了多少东西。赵曦。“
　　老师忽然喊出了这个名字。
　　门外传来细细簌簌的杂乱脚步声，脚步声稍停后门被敲响了，不等老师发话就被径直打开。赵曦端着一杯水站在门口。
　　“老师你叫我？“
　　赵曦进来后顺手把门关上。
　　“嗯，你过来一下。“老师招手让赵曦过去。
　　赵曦小心跨过地上摊开的书本，把水递给李烨，站到老师身侧。
　　“来，把你的名字写下来。“
　　老师递给她一支钢笔，然后指着一块玻璃板说道。
　　这块玻璃板或许就是他们用来写字的草稿，上面还微微留有未完全擦干净的字迹，黑色墨水在上面留下弯曲的痕迹。
　　赵曦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然后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你看看就知道为什么了吧？“老师指着玻璃板对李烨说。
　　即使李烨自己写的字经常被学校老师和家长评价很丑，但他现在依旧觉得自己有资格说眼前的字迹非常难看。
　　笔迹歪斜稚嫩，而且写得极为潦草，潦草到了李烨难以确定这是汉字的地步，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是什么字的话，李烨甚至会认为这是两个符号。
　　李烨皱眉看了很久，不知道该说什么。赵曦眼神在玻璃板和李烨之间来回，显得有些战战兢兢。
　　“哈哈，还是我来写吧。“
　　老师看了看皱着眉头的李烨，笑着拿过笔，在旁边写上了赵曦的名字。
　　该说不愧是经常和文字打交道的人吗，运笔顿挫，一气呵成。
　　老师的字迹自然成熟得多，但和赵曦那两个字并没有明显区别，能看出是一个东西。
　　“来，你也写一个。“笔被交到了李烨手里，李烨在那两个字下方写上了赵曦。
　　“啊！“赵曦发出小小的惊呼。
　　“是啊，我们几乎连以前的文字都失传了。“老师说出了一个有些致命的事实。
　　老师和赵曦写的那两个字几乎和李烨写的毫无关系。赵字就是竖折里面画个叉，把走字底简化掉了。而曦字则是日字旁边有个斜勾，繁复的右侧被大幅裁减。
　　李烨有些傻眼，虽然知道末世可能会有很多技术失传，但没想到连每天都要用的文字也会遭到无妄之灾。
　　“那么老师，也就是说那些让你头疼的书都现在能看得懂了吗？“赵曦问道。
　　“是啊。“
　　“那么那些机器都能修得好了吗？“
　　“是啊。“
　　“还有你说的那个能带人在天上飞的机器也可以造了吗？“
　　“是啊！“赵曦两眼放光的神情带动着老师也有些激动了。
　　“呃，黑作坊造飞机可能有点困难。“李烨虽然不想泼冷水，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那么老师你就是让他读了这些书所以就相信他的？“赵曦问。
　　“其实从第一眼见到李烨就觉得他和我们有些不同了。“
　　“我就说吧，细皮嫩肉，又高又壮，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同时他的衣服也比我们要好得多。不过我也考虑过这可能是他从哪个废墟里捡到的。李烨和我们的最大差异是气质上的。“
　　“嗯？有吗？“
　　“是你把他带来的，你觉得有吗？“
　　“好像是有点，他说话做事情从不考虑后果，言行都很随便。“
　　这样微妙的评价让李烨感到心情复杂。
　　“是啊，但也可以说是自信和洒脱。“老师补充道。
　　要不怎么说人家能被叫做老师呢，说出口的话就是不一样，李烨不由得对老师心生好感。
　　“有这样行事风格的人，都有良好的家境，吃穿不愁，受到过教育，地位崇高，出行前呼后拥，一人之下……“
　　“没没没，老师，你不要这么说。“李烨打断了老师的话。
　　“哈哈哈，大概就是这样。我举个例子，咱们走路都习惯了弓腰低头，因为要时刻注意脚下的路，而李烨则一直平视前方，说明他生活的地方道路平坦坚实。“
　　“那你还试探他那么久？“赵曦问。
　　“小心驶得万年船。李烨自述的事情虽然离奇，但他生活的环境的确和史书里的描述相吻合，有些东西我从没教过你们，我想其它营地知道的人也应该寥寥无几。到这里为止我基本已经不怀疑他说的故事了，但同样不排除有人捡到了有相关记述的遗物，获得了里面的知识。但能毫无滞涩地把古体字念出来这就绝对不是我们能办到的事情。那些书我连蒙带猜只能看懂一半左右，更别说理解里面的含义了。“
　　老师的眼里满含激动和赞许，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那我这次立功了吧？“赵曦说。
　　“嗯，立大功了。“
　　“那么能算多少贡献呢？“
　　“这个嘛，我也不好说了，如果按带回有特殊技能的健壮劳动力来计算，你最多能拿到一千多点贡献。但李烨的意义太深远了，按我的意思给多少都不算低。之后我去和首领说，我们可以给你换个职位，也可以满足你的一些要求。“
　　“那可太好了！“赵曦拍手大叫，不慎碰到了李烨的手肘，杯子里的水洒了一些出来，险些泼到摊在地上的书本上。”
　　老师倒吸一口凉气，赵曦也被吓得不敢再动弹。
　　看来这里的人对书本和知识都很宝贝呢。
　　“好了好了，别乐极生悲。”老师说着开始整理放在地上的书。
　　李烨两口喝干杯里的水，和赵曦一起帮忙。
　　“老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李烨把最后一摞书放到墙角后说道。
　　“你是想问怎么回去吗？抱歉了，这个我也不清楚。”老师一边把书分类放到书架上一边说。
　　“那能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吗？”
　　“我觉得我的知识不足以回答你的问题。不过你认为自己是穿越到了异世界还是穿越到了未来呢？”老师反问李烨。
　　“应该是异世界。”
　　“何以见得？”
　　“书上面的字和我学的有些不同。”
　　在翻开第一本《电工学》时李烨就有这种感觉了，文字的字体有些奇怪，笔画的位置有些别扭，看惯了宋体字之后很快就能发现不同。
　　在翻看了更多的书之后怀疑变为了确信。
　　书里有些李烨从没见过的字，在自己的世界应该叫异体字，但在这里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最严肃的科学教科书里。但实际阅读时也能根据上下文猜个八九不离十就是了。
　　这应该就是影视作品里常见的平行宇宙，历史大事件都惊人相似，但生活细节中却充满了差异。李烨似乎还记得自己看过这种题材的一部电影，名字记不住了，大概是陨石砸进那一夜什么的。
　　“虽然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但我可以和你讲讲我们这个世界的事情。”老师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并示意李烨也坐着听。
　　“老师老师，我们还没吃晚饭呢。“赵曦理直气壮地说，看来自己的功劳得到肯定让她也很高兴，甚至有些恃宠而骄的味道。
　　老师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以疑问的眼光看着李烨。
　　看来赵曦并不十分被老师信任呢。李烨说：“是的，我们上午吃了点就一直到现在了。“
　　“那可真是照顾不周了。“听李烨如是说之后老师表现出了一点歉意。
　　老师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块被打磨裁剪过的小铁片，用钢笔在上面写了点什么，然后递给了赵曦。
　　“一号餐！？“赵曦看着铁片说道。
　　“嗯，对待客人这是应该的。“老师赞许的目光老往李烨身上瞟，这种热情已经让李烨感到了一丝不适。
　　“老师，我也没吃呢。“赵曦露出讨好的笑容说。
　　老师轻声叹了口气，又拿出一个铁片，写了几笔后递给赵曦。
　　“啊？怎么不是一号？”赵曦瘪着嘴说。
　　“不要拉倒。”老师伸出手。
　　“要要要要。”赵曦把铁片按在胸口，往后退了一步。
　　她小心捏着铁片边缘，以免不慎把钢笔的字迹抹掉。
　　“现在厨师们都睡了吧，我就说是老师你让他们起来做饭的咯？”
　　“可以，你就说是我说的。”
　　“我就和他们说这个是用来招待我们营地刚上任的科学家的。”
　　“呵，什么科学家？”老师站了起来，走到李烨身后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这位是咱们营地刚降临的大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