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到现实

　　雾气变得更浓了。浓雾之中响起了某种金属扭曲、割裂的声音，那声音和飞机的涡扇发动机声音听起来截然不同——压根不可能是任何人造物能发出来的声响。
　　“这雾气到底是什么？”亚莉希德随口一问。
　　她和焉岛对视了一眼。她们都明白，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开始。她并不清楚这种挑战会以怎样的形式出现——焉岛或许知道，但焉岛并不愿意和她分享；但是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那就是从这里活着出去本身就是一场艰难的挑战。
　　“怎么说呢......”焉岛有些不情愿地开口说话了，“那是它在呼吸。”
　　“谁？”亚莉希德想起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那弥漫的浓雾。
　　焉岛没有再回答，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终于来了。”她含混不清地说。
　　呼吸变得沉重——倒不是因为空气过于潮湿，而是因为这里的空气渗杂着一种怪异的酸涩气味，谁都不想将这种气体吸入肺中。她们在呼吸的分明是什么东西呼出来的废气，那呼吸的主人本身实在太过于庞大，以至于它的每次呼吸都喷吐出巨量的水蒸气，其中甚至可能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有毒物质。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那是人和任何动物都不可能发出的低音。金属之间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嚓声，像有人在徒手把一截工字钢拧出一个绳结来。在她们头顶上的雾气中，巨大的阴影滑翔而过。它是那么庞大，以至于亚莉希德的视野根本无法捕捉到它的全部。双垂尾重型战斗机的后机身和另一侧机翼隐藏在浓雾里，高大的气泡式座舱突出在突然变得清澈的空气中。亚莉希德清楚地看见了这架鬼魅般战斗机的飞行员——她现在确认，它，或者说她是切实存在的——在她们面前摘下了飞行头盔和氧气面罩。她有着和焉岛几乎完全一样的面孔、完全一样的眼睛，两侧脸颊和焉岛一样爬满了青色的血管。惟一的区别是，她的一切和焉岛都是左右相反的，如同焉岛在镜子里的倒影。
　　焉岛月。
　　焉岛从来不照镜子，因为月和她就是完美的镜像！那么，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焉岛？是自己身边这个吗？还是驾驶舱里那个？亚莉希德突然有些恍惚。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一般向她涌来，在她还能思考的时候，她清楚地感觉到有汗水从自己的额头滴落。
　　然而月却似乎并不急着处决掉手无寸铁的两个魔女。苏35在她们面前关闭了发动机，空气变得如同死一般寂静。月那只和焉岛相反位置的人工义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们，眼神中带着一丝残忍的好奇，如同猫在打量它的猎物。
　　亚莉希德用余光瞟了一眼焉岛，她还站在原地不动，眼睛直视着月。她们之间某种无形的对抗已经展开了，亚莉希德无从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焉岛似乎正在松动，在月的注视下，她正在垮下去。
　　“它选中了......我。”焉岛喃喃地说。她闭上了眼睛，准备与人生告别......亚莉希德想，脑中飞快地过着画面，临死关头她只对一件事抱有遗憾。焉岛死死地盯着那个怪物，恨得牙痒痒，多么想干掉她，但一切都为时已晚！
　　亚莉希德想起焉岛对她说的话，换了一口气，抬起了头。她坚持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最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把抓起焉岛的衣领，强迫她站起来，然后拖着焉岛，转身往回跑。
　　她们手拉着手向前跑去，不小心被地面上的某个东西绊倒，亚莉希德没心思去查看那是什么，只是爬起来维续向前跑，她膝盖磕破了，血流出来，但没有感到疼痛。她和焉岛互相扶持着，因为在那浓厚的白雾中，一步之内的事物都无法辨别。她们疯狂地奔跑着，因为紧随着她们的一定是毁灭，那不仅是肉体的毁灭，更比这恐怖数倍，亚莉希德不敢去想，如果焉岛没有跑出去，会发生什么。
　　实际上她几乎看不见，并且也几乎听不见，但她能感觉得到那个恶魔就跟在她们身后，不远不近。她能感觉到焉岛月那和焉岛完全相反的面孔，她的眼睛在盯着这两个狂奔逃命的人，幽灵战斗机的所有传感器和武器都跟着她的目光一起转了过来。这次，她们不会在空中被击落——结局一定是某种更为凄惨的东西.......
　　她们明明离自己的飞机没有多远，可这一点点距离却好像永远跑不到头。突然，跑在前面的焉岛停住了，亚莉希德来不及反应，一头撞在她的肩膀上。
　　顺着焉岛的视线往前看去，亚莉希德看见了一排白字：36L。这是跑道的另一头，滑行道的道口。
　　“她不会放过我......”焉岛用低沉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笼罩她们的白雾似乎变得更浓厚了，亚莉希德和焉岛刚刚可以看到对方。跑道上浓密的白雾仿佛在回应人类的对话一般，轻轻晃动，令人难以捉摸地摇摆着。亚莉希德对这一切无比熟悉。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有一点想笑——拥有血肉之躯的人类是无法战胜幻影的！
　　“你快跑。”焉岛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需要你这样做。你不常来这里——你不经常和她打交道。现在跑，还有机会。”
　　“我不会丢下你的！”亚莉希德的声音大的有些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只是迷了路而已，我经历过！我们一起往回走，能走出去！”
　　“她对你的确感兴趣，但她真正要的只是我。如果你跟我一起跑，无论如何，你都会回到原地，一个人跑还有点希望。走吧，我求你了。”
　　“够了，闭嘴吧！”亚莉希德用力拉拽着焉岛，往停机坪的方向跑，“十五分钟后要谢谢我，回头给少校说一些我的好话！”
　　“请告诉克里姆森......”焉岛还在喘息着自说自话，“它们的下一个目标是不列颠尼亚。要501小心！我只能走到这里了。”
　　焉岛用与她瘦弱病态的躯干不相称的巨大力气从亚莉希德手中挣脱，随后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浓雾之中。亚莉希德甚至还没来得及叫出声，焉岛就从她面前消失了，仿佛她从来没有存在过。
　　亚莉希德愣了好几秒，才开始向着停机坪狂奔。朦胧中她看见了EF2000那高耸的单垂尾，她注意到两架苏35都消失了，停机坪上干干净净，仿佛它们从来没有出现在这里过；她跃入座舱，一脚踢开登机梯，飞快地启动战斗机，让它在滑行中校准惯导，甚至来不及进入跑道，直接选择了一条足够长的滑行道就将加力燃烧室推满。Rafe以最大推力犁开粘稠的浓雾，挣脱束缚，腾空而起。这时，亚莉希德注意到浓雾渐渐散去了，紧随其后的是巨大的爆炸——冲击波很快就来了，她的后脑遭到了重重的一击，整个世界在她眼中上下颠倒，轰然崩溃。
　　她冲出了风之峭壁，天空突然变得清澈明亮，是中午。
　　RWR传来的STT告警让亚莉希德吃了一惊。不过当她回过头去时，看见的并不是幽灵苏35那扁平的灰色躯体，而是一架反射着阳光的米格战斗机，小巧的双垂尾飞机。是“晴风”。
　　艾米看起来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亚莉希德估计，早在她和焉岛被带到那个地方，从503的预警机里消失的时候，艾米就已经起飞了。她一直在她们消失的地方盘旋，等待着，她甚至有可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亚莉希德和焉岛都没能回来。显然，亚莉希德的突然出现吓了艾米一跳。
　　无线电咔哒一响。“阿莉希，”艾米的声音有些哽咽，“是你吗？只有你？”
　　“是我。”亚莉希德回应道。“焉岛...没能回来。”
　　“你还记得我吗？”艾米这个问题听起来有点奇怪，“我很害怕。40分钟过去了，我们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看不到！”
　　“当然记得你，中须贺惠美，一个人穿越了整个西伯利亚的奇迹，克拉斯诺达尔满分结业的天才，你们那一届代号海燕。”
　　艾米没再遮掩，亚莉希德听到她在无线电那头抽泣着。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亚莉希德心想，只是有些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欢迎来到现实世界，她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