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风

　　亚莉希德像往常一样推开了艾米宿舍的房门。
　　一切都在原来的地方。灰色的床，灰色的窗帘，就像艾米本人一样的灰色。电视机没有开，房间里寂静无声。
　　艾米不见了。
　　这事情并不寻常，艾米今天也没有飞行任务。米格小队的新飞机都停在机库里，没有人动过。艾米并不是一个勤出门的人，如果她不在飞机上、不在机库、不在整备室也不在菜地，那么她只可能在自己的寝室。然而，现在哪里都找不到她。
　　亚莉希德并不急着去找艾米。没有飞机，也没有车，她不可能离开拉格空军基地太远。更大的可能是她或许就坐在某条滑行道的尽头呆呆凝视飞机起飞降落，为自己的创作寻找灵感——这是她这几天来主要的工作。
　　然而她却在桌子上发现了艾米的笔记本。这本用泛黄的牛皮纸包裹起来的小册子并不厚重，亚莉希德把它拿了起来，发现艾米已经写了超过四分之三的页数。她翻到最后一页，想看看艾米在被打断之前写下了什么，然而她却看见了一张夹在笔记本中间的纸，上面写的是：“我能为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
　　那不是亚莉希德的纸条。笔迹清晰有力，是艾米的手笔。她将亚莉希德的“人类”改成了“我”，那是她的语言习惯。
　　我能为这个世界留下什么？
　　“喀秋莎”的飞行员，那个魔女，最后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直到今天，亚莉希德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留下了记忆吗？人实在是一种健忘的动物。能被人记住的逝者实在是少之又少。记忆是十分不牢固的坟墓，如果亚莉希德逝世，她知道所有人都会与她一起消失，她那黎明中山峦的朝霞也会和她一同沉没。
　　或许，那个魔女依然以某种形式存活在某个地方，但她早已完全绝望；也许她依然在等待救援，但她注定难逃一劫，最终只能被无情地屠杀。她留下了什么？
　　她向前翻动笔记本的纸张。艾米的书写是一气呵成的，仿佛那些画面早已存在于她的脑海中。她盯着笔记本的方格页，仿佛在上面看到了秋雾中的针叶林，看到了远方在黎明的天光中渐渐被构筑起来的塔楼，那些现代建筑伫立在城市的环线两侧。她看见了自己的学校，再看近一些，是老工业区的烟囱和管道，弥漫的白雾最终与清晨的雾霭融合在一起，她看见了自己的家，她的母亲正在家里忙碌着什么。
　　她不仅能看见，还能听见。她听见街道上汽车轰鸣，有人沿着街道叫卖。电车不太灵巧地穿行在道路上，叮当作响。它的车厢里挤满了旅客，他们提着包，匆匆赶往上班的地方。他们路过剧院，那门票需要花掉他们一个星期的工资。他们对拥挤并不在意。每一个人都兴高采烈，激动万分，你推我搡，似乎都在无序地运动着，事实上他们只是各自走着自己的路线而已。
　　环线以外的远方，伫立着的是高耸入云的起重机和吊臂，道路和桥梁懒洋洋地从它们中间伸出来，通向市中心的广场。楼房一直在建，但永远都建不完。还有商铺招牌五彩续纷的霓虹灯、巨大的广告牌......她突然意识到这短短的文字竟然将她抛到那早已消失的生活中。那是她本应拥有的生活，是人类本应拥有的生活。
　　她看着，思考着，突然觉得任何语言都无法将这样一幅美好的画面表达出来。难道这样的景色，这样的生活方式，最终留给后人的只能是在老工业区的废墟上野蛮生长的苔藓和地衣，以及漫天乱飞的涅洛伊？
　　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艾米依然没有回来。
　　亚莉希德开始担心了。她在附近走了一圈，遇到了伊莱亚斯，与戴尔薇交谈，但一无所获。艾米似乎从拉格基地人间蒸发了。
　　亚莉希德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她跑回艾米的房间，拉开她的抽屉。
　　她的USP手枪不在那里。
　　亚莉希德发疯一般地冲出门去，推开一路上的所有人，向着机库狂奔。是的，艾米是个会向自己开枪的人。她的谨慎和细心总是用在其他人——特别是她的队友们身上。而艾米自己，就如少校所说，总是具备狂热的自我毁灭倾向。
　　她一路上都在注意聆听。没有听到枪响或者类似枪响的声音。但是她知道，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
　　她没有走电梯，而是以跳跃的方式一路跳下了楼梯，几乎将机库紧急出口的推拉门撞成两截。好在米格35们停放的位置并没有离紧急出口很远。她看见了艾米，完整的艾米，全身上下没有哪个地方在流血。她提着一桶油漆，背靠着地勤用的维护登机梯，似乎是睡着了。
　　亚莉希德长出了一口气。再走近一点，她注意到米格35的机鼻上，用白色油漆写上了两个精巧的汉字：“”。写这两个字仿佛耗尽了艾米全部的能量，她瘫倒在登机梯的顶端，眼睛闭着。
　　亚莉希德踏上登机梯的时候，震动将艾米唤醒了。她睁开灰绿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她还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是时候把艾米从这里带走了。
　　她抓着艾米的手，将她从冰冷的登机梯平台上拉起来。艾米有些摇摇欲坠，花了一点时间才稳住自己的身形。
　　“我只是太累了。”她对亚莉希德说。“只要休息一会就好。”
　　“我还以为你死了！”亚莉希德下意识就冒出了这句话。“你做得出来这种事...我知道！”
　　“谈死还太早。”艾米冲着亚莉希德笑了笑，“我全都知道。我听见了你们的谈话，焉岛准备解决掉一切。我也好，你也好，她也好...到了那一天我会的，但还不是时候。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办。”
　　“你还有哪些事情要做？”亚莉希德抱着纯粹好奇的角度问。“我知道，你在完成你的故事，你每天都写到很晚，所以你才这么累。”
　　艾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在走出地下机堡之前，她就这样沉默着，与亚莉希德并排走，两个人之间始终隔着一米的距离。
　　“故事只是表象，亚莉希德。”在走回宿舍的时候艾米终于说道，“有人还在，他们还活着，他们还需要被保卫。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亚莉希德？我们每天究竟为了什么而战斗？我们——你和我，又能为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我想救人...救人。”她有些迟钝地说出最后几个字，在“人”上停顿了许久。
　　“救谁？怎么救？”亚莉希德有些愣住了。“挡住涅洛伊的轰炸就是我们应尽的责任了。至于涅洛伊......你也听到了。这不是病毒，不是细菌，不是地球生物，也不是敌对国家。”
　　“救一个人就行了。”艾米推开她寝室的房门，“我们作为个体，做不了太多。”
　　“谁？”
　　“焉岛。”
　　“怎么救？你以为你救得了她？”
　　“阿莉希，”艾米用了这个称呼——大部分时候只有她会这样称呼亚莉希德——“我的父母死在我面前。是因为我的原因，都是我的错。我没能救得了他们。我也没法让他们再活过来，因为人死不能复生。所以我知道，我应该去尝试，在一切都来不及之前。”
　　她将桌子上的一个东西转到亚莉希德面前。那是一面镜子。亚莉希德从这面镜子中看到了自己。她陷入了沉思，回忆着焉岛那面碎掉的镜子，回忆着她靠在苏35的座舱里说的每一个字，她的战斗机拖着黑烟挣扎着替自己接住了远程空空导弹巨大的连续杆战斗部的致命一击......她想起来少校桌子上的纸条，想起了自己送镜子时，焉岛说的那些话......
　　“阿莉希，不是因为你送了镜子她才那样说，而是因为那是镜子。”艾米抬起头，不知道看向哪里。
　　“为什么这样说？”
　　“你觉得焉岛真的不知道她是谁吗？为什么她那么不喜欢照镜子？还是说她对自己的外观那么不满意？”艾米转过头，“不是因为她的外表。她对她长什么样子再清楚不过了。她总是努力回忆起什么。或者，她只是试图拉起一台正在黑暗中沿着斜坡不断下滑的汽车的手刹，而没有人能把它停住。”
　　“她害怕镜子，是因为镜子让她想到涅洛伊。”艾米说出了她的结论。“涅洛伊把她分成了两个部分。那不是单纯的复制，而是剥离另一个你。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这才是她真正害怕的东西。她害怕的是，自己不再是自己。”
　　亚莉希德突然恍然大悟。是的，那些她说不清楚的东西，那些当她看着焉岛时所能够感受到的东西，她以为没有其他人可以察觉到......焉岛为什么那么执着地要杀死幽灵苏35？为什么她那么肯定幽灵苏35是为了她而来？因为那就是照着焉岛阳的镜子，她打破了镜子，于是镜子里的焉岛就分裂为了无数个。
　　只有她察觉到了，所以，少校对她说，焉岛需要她。
　　那艾米呢？
　　“我只不过是恰好有相似的经历。”艾米说，“但是我对于涅洛伊来说没有利用的价值。我没有选择打碎那面镜子，我只是转身逃开了。”
　　“但焉岛.......抛弃了我。”
　　“是你丢下了她。”艾米一针见血地指出。“走吧，趁着现在还为时不晚。我们该去追了，救她还来得及。”
　　“救什么？怎么去救？”亚莉希德抬起下巴。
　　“把焉岛从镜子里那个人的手中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