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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布料堆砌的凌乱中起身。
在那睡魇彻底将我吞没之前,最后留在我身上的是一身黑色的卫衣与随处可见的灰色百褶裙。
我没有穿衣的经验,自然没有评鉴衣着的品味,无法也无心去判断它们的得体或是邋遢,但我也不在乎这一层外物,我曾经赤身裸体在野外眠去,甚至于在深海之中沉眠至如今,我理应不惧怕寒冷,我只是…
——我只是觉得,我理应披挂着那些布料,先前在森林之中赤裸尚且平实,但是一旦踏足进这座都市之中,那些玻璃之上反光出的我的姿态只会让我如同被剥去螺壳的蜗牛一般恐惧。
脸颊摩挲着盖住掌心的长袖布料,涌入鼻尖的是一种干涩而又陌生的僵硬气味,那是…纯粹的纤维与丝线的气味,并没有陈放而产生的老旧气味,也不存在被他人所残余下来的身体的余香。
只有那种令人难以适应的生硬气味。
我抱着胳膊,呆望着穿衣镜中陌生而又熟悉的自己,好一会儿过后,我才摇晃着身体站起,把皱褶和歪斜的衣物拉扯到一个大致对称的位置后,我又好似匪徒一般地从柜架里胡乱地扯出了几件不同颜色的衣物装在布袋里,提着它们,向着街道上再度迈出了步伐。
我的下一个目标是超市。
超市里的光景同街上的其他店铺无般一二,并无站在出口处的收银员,也无走动的顾客与销售员,所以,自然我也不需要准备货币,哪怕只是瓶盖或是贝壳这类糊弄人的东西。
两手空空,刚刚换上的衣服口袋中也空无一物。
我推着方形的推车,穿行过如迷宫一般的卖场,耸立着的货架高得几近能遮蔽住玻璃天顶的光与我的视线,就像是成片的围墙一般层层叠叠的在商场之中整齐有序的阵列着。
我伸出了手,尝试着去推动中间的一座“高墙”。
倾斜…
——混乱的钝响随着我的闹剧砸入了这座寂静的商场。
虽然那些货架本身确乎很沉重,但似乎是因为重心却完全不稳的缘故,在第一座货架的倾倒之下,数排那样的“高墙”都因着互相的碰撞而倾倒,色彩丰富的包装袋撒的满地都是,因为摔落而炸开破碎的包装袋之中,细碎的玩具与零食碎片欢欣地从拘束着它们的囚笼之中得以解脱,掠进那些狭窄而阴暗的角落。
粘稠的酱料与脏污的汤汁将我的衣服染上了食物的香气。
我从地上散落的杂物之中提起一罐碳酸饮料,在呲呲作响的汽声中打开,一边往推车里装着东西,一边在超市中漫步着,除了推车的哐哐声,手拿起铝塑袋的声音,以及我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和心跳声之外,周遭安静得仿若深蓝幽暗的海洋,凝滞着的事物,仿佛这里是时间之外的禁区,而我就是游离于静止时序中的幽魂。
因为我的闹剧,这座堆满了货物的迷宫之中早已混乱不堪,货物与货物相互之间杂乱而拥挤的沉落着,四散着,而我却得以徘徊在它们之中的空隙。
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在排斥我一般。
保鲜膜包着的风干火腿依旧映着赭色的光泽,陈列着的酒瓶在诉说着遥远过去的话语,银灰色的仿真枪和缩略无数倍的仿真车模,横卧着的婴儿车和脚踏车,印着樱色的床榻和编着花边流苏的沙发枕,服装区前竖着的广告版——视线不由地聚焦到了那个落地的展示牌上
那是一个扎着侧马尾,脸颊边系着发卷的少女,干净明亮到有几分清透的衬衫,米灰色的褶裙遮盖着大腿,黑色的圆头皮鞋和哑光的裤袜,她微微抬着小腿,侧着身子,双手朝向自己的身后,纤细的指尖触碰着膝盖和脚踝。
她的模样吸引着我的目光,一种难以言说的,仿佛记忆回溯,又或是剥离虫茧般的沉闷的感觉此刻钻入了我的心肺间隙中。
呼唤般的回响在胸中响起。
我不太确定那是不是我想要的感觉,但至少我觉得这身装束对我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一种情绪不受控制地蔓延到全身,又控制着我的手脚,让我不由自主地颤栗了起来。
一边考虑着,我脱掉了上身的衣物,冲进卖衣服的地方,找寻着与少女装束相似的衣物,在一件件地对比过后,我换上了她身上穿着的那种月白色的短袖衬衫,在胸口夹上浅粉色的领花。
然后就是……像是裤子一样的袜子?
我有些困惑,但还是学着包装袋上那缓缓上提的动作,将它笼到了我的腿上。
我和她…很像——我如此想到。
而双腿被紧紧包裹住的质感让我回想起了一些……特别的回忆。
那是一种……被什么包裹着的感觉……那种被层层叠叠的缠绕绞紧着的感觉……不是那种湿滑的黏稠感…而是…
现存的和记忆深处的触感包含着两种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既视感。
就像是……
脑内的回响不知不觉间地溶解殆尽,只剩下坐在穿衣镜前仍然恍惚的我。
『我是谁?』
我望着镜中那个陌生的少女,轻声质问。
『你能告诉我吗?』
我紧紧盯着她的嘴唇,盯着她的眼睛,盯着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肉的微动,试图从其中找出半分可疑的差分。
『还有别的人在吗?』
而她的面容之中,沉淀着的只有那无法化开的迷茫。
『……会有别的人在吗?』
我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
我再次抬起头注视着那画板上的少女,好一会儿才挪开视线,推动着满载着零食的推车,径直走出了超市的出口。
报警器冰冷而僵硬的尖叫声几乎是在我离开超市之时响起,我拽着沉重的推车在超市门口驻足等候,此刻的我希望有人能招呼着奔向我,夺走我的推车,将我的上衣和裙子也一并剥去,告诉我是错误,是恶人,是违反规矩的罪犯,会把我带去警察局等候发落。
此刻的我多希望有——哪怕只是在移动着的活物在视线中一闪而过,都会让我远比此刻的沉默感到心安。
警报器尖叫了许久,刺耳的嗡鸣声震颤着我的耳膜,令我的咽喉都变得干涩,连耳根仿佛都发痒发麻。
但是谁也没有出现。
就像预料之中的那样。
随后警报器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回望着那逐渐暗淡下去的LED灯,又望了一眼毫无生气的超市,双手紧握住推车的握把,沿着停满汽车的主干道,孤独地推着车前进。
只有我在的城市,孤独到连半点回音都无法听见。
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无人知晓我的到访,我的肆意,我的胡作非为,无人知晓我的离去,我的痕迹,我的雪泥鸿爪。
我的存在,有谁能证明我的存在?
当事物失去鲜活的模样,那维系它的意义也将不复存在。
这里只是堆积着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灰尘。
一座被遗忘的的无冠之国。
如同深海般的孤独。
这真是我想要的东西吗?
恍然间——那真是恍然之间,我看到了鼓动双翼的鸽子。
目光跟随而去——是一阵风卷起了满街的报纸和碎屑。
我松开了推车的握把,张开双臂,就像是要把那盘旋而起的“灰翼鸽子”抱在胸前。
无形的风在下一刻涌入了我的怀中,亲吻着我的额头与唇角。
并不只是——对吗?
并不只是漫天飞舞而起的报纸与尘埃。
除我之外的,哪怕只是机械运动着的事物都会让我感动与欣喜到几近落泪。
我爬上汽车,站在高处,空阔的周遭映照着这样的光景。
我高举着手,伸出食指转动手腕,如指挥家那般摆动手臂,仿佛打着旋的报纸都是因为聆听了我的魔力才能这般飞旋而起。
似是混沌思绪的唤起,又似是沉醉时的欢庆,又似是自我意识的展示,我的手开始顺着风所流向的方向舞动。
脚步旋转,跃起,拥挤的车场成了舞台,一个接一个地,我飞旋着般踩过高低错落的车顶,随着飞扬的事物转动裙裾,风在呼吸,跃动,迎合着我的意志,沸腾般的宇宙光景和幻象在我眼前爆裂开,报纸如剧目的道具被一张张地抽向天空,交叠着的幻影在视觉中盘旋;热烈的风卷去湿润的汗水,而在它紧紧地抱住我时,我仿佛在渴求深海的记忆。
不为了庆祝什么欢愉,亦不为向什么人展示,只是单纯因由着那风而起舞,我不知道这舞步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为何现如今为什么要起舞,仿佛那舞蹈本身便深深的扎在我的血管只是现如今从我的皮肤之下跳跃而出,拖拽我怯懦的手足在街道上跃动一般。
在那无数的橱窗中,在那千万被阳光晒得金黄刺目的窗户玻璃上,倒映着少女自由而流畅的舞,纵然没有被任何人教学过,纵然没有被任何人所牵引过,但我仍然无比熟悉那舞步的顺序,就像是一个作曲家作曲时明白她所想要弹奏的乐符为何一般,我也能够一样清晰的察觉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舞蹈。
因为过度消耗体力,我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费力的喘息了起来,但那喘息却没有办法停下我的舞,我自由的舞,我不被任何人所拘束的舞,整座城市好似被我踩在脚下的舞台,而我则是这座广袤舞台上唯一的舞者,顺着那在海底我未曾感受到过的阳光与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尽力的笑着起舞。
我从未感到过这样的喜悦。
那是我在深海之中未曾有过的情愫。
看那,明明在先前,我还被困束在漆黑冰冷的海底,现如今却能够在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城市之中尽情的舞蹈,看那,这座城市的一切都随意我取用,我想要在哪里舞蹈就在哪里舞蹈,我想要在哪里跃动就在哪里跃动,在先前,我可曾有过一瞬间想象过这样的事情吗?
舞。
我闭起眼睛,任由那兴奋而自由的情绪拖拽着我的手足,在那无序而毫无技术可言的原始舞蹈之中,我感到我皮肤的每一寸角落都在尽力呼吸,轻轻扬起指尖,那指尖的缝隙便生出蔓生的枝叶,开出新鲜瑰丽的花来…
——街道的颜色混乱的糅合着,暖黄色的阳光与灰白的墙壁相互交融,泥泞的搅动着鲜艳而惹眼的广告招牌,那些原本各自相异的颜色此时仿佛也褪去了它们各自的『个性』,原本僵硬的线条在那轻盈的舞蹈之中软化交错,最终曲折溶解成了泥沼一般沉重却自由延伸的线,而我的身躯则在色彩与线条的漩涡之中缓缓下沉,化作了那冷澈肺脾的清风。
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已然被这座城市速接纳,成了这座城市诸多色彩与肢体的一部分,令人窒息的光芒缠绕着渗透进我的咽喉,染和着我的视线,在我一次又一次急切的呼吸之中晕染散碎,我一辆一辆的跳过车的穹顶,违反着一切那些只属于我记忆中的规则,旋转着,因为热烈而剧烈呼吸着,闭起眼睛自由的穿梭于光芒与阴影之中。
恍惚间,在破碎的幻象之中,我的身躯如同被藤蔓包裹着那般盘曲,在扭曲中融解消失随后又重生,指尖如同尖塔一般汇聚着藤蔓的末端,联结着地幔与天穹。
风慢慢地停息——脑中那样的景象亦缓慢散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少女的,仿佛是一张浸满水的,即将被人拧干的抹布般的身姿。
望着橱窗里自我的姿态,悲哀的事实是,我仍旧是在顾影自怜。
只有自我的倒影在欣赏,也只有自我在欣赏倒影。
只有我在的城市。
自由就像是奴役。
而奴役,就像是自由。
我是自由的。
我是自由的。
我是自由的。
不…
我是自由的…吗?
我垂下了因为舞步而扬起的手,剧烈运动结束之后带来的剧烈疲惫感冲击着我的神经,因为酸痛而发出警报的神经沉重的痉挛着,将我的意识也一并缓缓强制性的冷却,我沉重的一遍又一遍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从车顶上一步一步缓缓的走下。
我…真的是在为自由起舞吗?
我真的是在为解脱起舞吗?
我真的是在为能够为这座城市所接纳而起舞吗?
『你在说谎…』
我听见那个清晰的声音从我咽喉的内侧酸涩挤压的挣扎而出。
虽然细小无比,但确实是夹杂着轻微的哭泣而嘶吼着的怒斥。
『你在说谎…!』
我知道的…我的舞只不过是为了证明我来到陆地的选择并不是错误的,为了证明我能够做到我那渊底沉没无数姐妹所做不到的,为了证明这座都市将替代深海成为我崭新的生活,为了急切得到自己的肯定,肯定自己确实快乐。
为了证明…我感到满足。
如果不那么做,孤独与恐惧的深渊便会如同潮汐一般追上我,将我吞咽进那黏腻的稠黑。
我…我……
我得到了自由,在这座空洞而无人的城市之中,我大可戴上那无色的玻璃之冠,没有人会忤逆我,拘束我,责罚我,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我分明不想要这种自由。
我明白的,实际上如果给我选择,我一定更愿意回到那黑暗而阴冷的深海,至少我在那里还有我的同伴,至少在那里我可以沉眠着等待着死亡的到来,至少在那里我不用思考,因为一切早已安排妥当,至少在那里我不用为空洞的未来而瑟缩起身体。
至少在那里,一切我都已经习惯。
我推着那沉重的手推车,孤独的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前进着。
乳黄色的阳光招抚着我的面容,可无论如何,我都再无法感受到温暖。
在那座毫不起眼的大楼上,我找到了一间毫不起眼的房间——那并不是最大的房间,也不是最狭窄的房间,不在大楼的最高层,也不在大楼的最底层,只不过是一间随处可见的,什么地方都能找得到的房间。
属于某个并不是我的,已经消失的普通人的房间。
在我找到下一个巢穴之前,这里便是我得以安睡的新窝。
我将手推车里的一切粗暴的倾倒在我的新家,沉重的倒在了那冰冷的床卧之中,静静拥抱着干瘪的被子,在宽阔的床铺上拥挤的缩成一个干瘪细小的影子。
我渴望着当我醒来时,会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我想象出的,滑稽而夸张的梦,而我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学生,马上就要去上普通不过的学,被然后被再普通不过的同学掩面嘲笑,我喜欢的人或许会坐在不远处的地方,在风铃响动的缝隙之中悄悄将视线瞥向我的方向...
——但是,一切都没有发生。
当我醒来时,床头的电子时钟正跃动着午夜的二十一点的数字。
窗外的太阳却仍然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