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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莱维还记得，那天下着暴雨。
洗荡村庄的浩劫之后，卡莱维的体质变得很差，一到下雨天就会高烧不退。他感到胸口很闷，有什么东西将潮气隔绝在外，粘稠溽热的空气覆在他的脸上，雨声呜咽，粘成一团，钻入他的耳朵。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自己正被哥哥抱在怀里，宽大的雨衣斗篷为他遮住了雨幕。雨下得很大，哥哥艰难地走着，速度不快，每一步却踏得极稳，不见喘气声，或许是想让卡莱维安稳睡着。
受洗仪式时，卡莱维像个随意供人摆布的玩偶。他的手臂带着新伤，头也酸疼昏涨，利纳斯前一天还在为军部的工作熬夜，刚睡下时被保姆的电话吵醒，连夜带卡莱维辗转于医院和神学院。他坐在一旁，拒绝了修道士端来的浓茶，头撑在躺椅的扶手上，半阖的眼睛未从卡莱维身上离开一刻。
“你们能看到灵魂吗？”卡莱维声音虚弱，咬字却很清晰。
“灵魂是上天赋予的，时间流逝而灵魂不变，死后的灵魂会接受上帝的审判。”神父耐心地回答道。
“可我好想凯瑟琳姐姐……”
成为信徒后，卡莱维的精神状态确实好了几分，他归结为终于再次远离了利纳斯的缘故。他加倍用功学习着神学，并非多么感兴趣，而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他需要其他东西填满脑子，什么都行，不然迟早会疯掉。
就这样，卡莱维成为了神学院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刚来没多久的时候，利纳斯每隔三天就会抽空来看看他，由于事务繁忙，待不了十分钟就得回去。久而久之，他来的时间间隔由三天变为一周，一周变为半个月，见卡莱维认真学习的样子，他由衷地感到欣慰，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信仰能为人的内心带来安宁，扫去阴霾，他相信这点。
卡莱维终于等到利纳斯对他放松管教，他开始暗中搜集袭击村庄的相关消息。在家的时候，利纳斯提醒过保姆，他不希望弟弟受到刺激，因此不能让卡莱维接触任何信息。卡莱维主动承揽了帮助神父在教堂内接揽信徒的工作，装成和蔼谦逊的好孩子，在神学院内逐渐建立起了自己的情报网。
再等三年，刑罚最轻的四人就要释放了……卡莱维内心绞痛。
好在上天怜悯他，好孩子的外在形象为他赚取了不少多余的好感度。偶尔得到休假时，他也会主动接触哥哥的同僚，尤其是当年无意识透露出信息的那几人。信息汇聚起来，统统指向一个暧昧不明的词汇——恶魔。
“恶魔”究竟是什么？卡莱维再也找不到深层次的信息了。
可他得到了另一个消息，创建布拉维学院的决定，并且，其中会开放神学部。学院与军部关系密切，说不定能从中找到突破口。卡莱维作出决定，他继续勤奋学习，保持乖巧懂事的形象，时不时在哥哥面前透露出外出求学的想法。大概是出于曾经的亏欠，利纳斯总想尽力满足卡莱维，进入布拉维学院便顺理成章了。
只有一点是卡莱维没想到的，利纳斯竟然申请调来学院了。不过碍于师生关系，他无法直接控制卡莱维的行为，最多间接了解。
卡莱维不仅在调查“恶魔”相关的事情，也在密切关注释放的罪犯。入学前的准备期，他背着哥哥伪装成退学的无业者，混迹于各种酒馆，如愿以偿地和他们碰上了面。他们也不过二十出头，最年轻的将将十九岁，经过一些简单的设计，卡莱维和他们成为“朋友”。
他的复仇即将开始。
“难道你和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络？”白亚川想起学院数里外有条“黑街”，多有流氓地痞厮混，校方曾明令禁止学生去往黑街附近。说起来，黑街似乎离这里不远。
“是啊，他们来这边的旅费也是我出的，”卡莱维又把脚从侧腰上移开，虚虚踩在手腕上。他特意穿了一双厚底的黑色皮鞋，沾血后比较好清理，“至于生活费嘛，他们信誓旦旦地说有办法，甚至想当着我对面劫持一位老妇人，逼我比原计划更快动手。”卡莱维狠狠踹起那人的脸来。
“会死人的！”芃尔妮捂起了脸，惊慌地喊道。
“那你别看了呗。”泽诺不经意地挪了几步，挡在芃尔妮的前面。
白亚川依旧保持着冷静，问道：“毒生物碱又是怎么一回事，你是怎么断定当年的事实的？”
卡莱维猛地转过头来，眼神充满暴戾和凶狠：“凭我在那里生活了整整三年！他们有什么理由在酒里下毒，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之前从没查出来过？”卡莱维还记得，当地村民会在极光刚刚出现的时候抢先探路，记下最佳观赏地点和路线。年轻的兼职导游甚至偶尔会玩个小游戏，猜测游客的出生地，最接近的出钱请全部人喝酒，若是到了兴头上，还会主动为游客埋单。
和蔼的邻居奶奶会为体弱的他专门熬制三文鱼汤，知道卡莱维讨厌鱼腥味，非要一口口看他喝完不可。这样的村民会做出在酒里下药的事情，他绝不相信。
“恶魔教，红色的眼睛……”希莱利亚喃喃说道，“他们愿意来到这里，仅仅是因为卡莱维同学的邀请吗？”
泽诺差点跳了起来，大叫道：“队长，你也看见那双红色眼睛的‘恶魔’了？”
“他会不会正在看着我们？”芃尔妮虽然没见过那双眼睛，听到他们的叙述，忍不住害怕起来。
原来他们看不见你啊……卡莱维侧过头，看向身后的“恶魔”其人——他整个身体裹在黑色的斗篷下，令卡莱维联想到雨夜中的利纳斯。事实上，他在开出第一枪时便看见了再度出现的红色眼睛，但无论发生何事，都无法阻止他的复仇，所以他没有任何犹豫，扣动扳机。
打斗中，卡莱维似是感受到了红色眼睛的靠近。当他撂倒最后一个人，在他的膝盖上补了两枪后，空气流动起来，化为无形的手，缠绕上他的脖颈。
好像在接受什么人的抚触一样，卡莱维感到不寒而栗。
就在接触到的那一刻，气流化作了实体，一个人形凭空出现。不知为何，卡莱维并没有惊讶的感情。
可以隐约看出，是个男性的形态，大约二十岁上下。他的外形似乎脱胎于卡莱维的记忆，处处令他觉得熟悉，却又无法确切地回忆起来。恶魔在一旁静静地观看着，不加言语。
希莱利亚来到卡莱维的身边，她低头查看地上的人的情况，伤势严重，但卡莱维刻意避开了要害处，因此没有危及生命。她向卡莱维确认道：“你想要杀掉他们，对吗？”
“五年来，我全靠这个信念支撑着，才能活下去。”其实已经过去了六年，出事那年卡莱维几乎全在医院度过，是一段混沌的日子。
“既然如此，我支持你。”
此话一出，其他的三人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希莱利亚，事关人命，容不得你开玩笑。异尘星没有法庭吗，把他们交给法律审判才是正确的。”白亚川依旧紧锁眉头，率先提出了反对。
“队长选择支持卡莱维？什么嘛，搞得我很不讲情面一样，”泽诺鼓起了脸，气呼呼的，“白，你说说你，他们刑满释放不久，交回去又能怎样？”
“可以申请重审，提供证据，还能眼睁睁看着他杀人不成？”
“真的要杀人啊，”异尘星的私刑屡见不鲜，芃尔妮不想目睹杀人，却对卡莱维的选择没有异议，“唔，既然是你的私事，我们不好干涉。”
卡莱维直视起希莱利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认真的吗，队长？”
“是的，但我只能代表我自己。说实话，我明白我是个不合格的队长，队长的身份也绝不应该用在现在的场合，”希莱利亚回以坚定的目光，“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如果有人追究你的责任，我会帮你承担一切。我不太懂地球的法律，我能做些什么呢？就说是我下令的吧，怎么样都好，让我来帮你。”
她的话语诚恳，让卡莱维想起那个特意交回的十字架。某种程度来讲，她的敲门声拯救了自己，卡莱维踌躇片刻，回应道：“不必了，我无意牵扯到其他人。”
“我们已经看到了，不是一句话就能撇清的，”希莱利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先是轻轻彭丽萍卡莱维冰冷的手背，然后是下定决心般，握住了他的手，“我不想强调队长的身份，可除了这个，我帮不上你的忙……是希莱利亚想帮你，与其他无关。”
“不过，我有一个请求。按照泽诺的说法，还有几人没有释放。我希望你不要等到再过五年、十年，不要一直被这种痛苦折磨。”
卡莱维以为希莱利亚是要说服自己就此放下仇恨，没有料到，她接下来的话更为惊人：“有人对我说过，每个人允许杀的人是有定额的，杀完那些人后，你的死期也快到了。如果你想杀他们，就让我替你做吧。”
多么可笑的话，说出这话的人一定无可救药了。听到这话后感到动摇的卡莱维，一定同样是个无可救药之人。
他一瞬间有些无助，哪怕在他对唯一的亲人利纳斯感到绝望，对世界感到绝望时，也不曾有这般动摇。那时的他完全被仇恨占据，生存下去的目标仅仅是复仇而已。
完成复仇之后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想过。就在刚刚，他突然想到了许多。
卡莱维抬眼看向后方，发现“恶魔”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