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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纯粹的疼痛。
一开始还能辨明方位，现在已不知从何处传来，这也就等于从全身传来。
喊出声音、捂住胸口、流下眼泪，成为单纯意识体的孙雨晴连这些至少能在心理上缓解痛苦的动作都做不到。
“叛序者察觉到了干涉，启动了对应措施，在向孙雨晴注入痛苦的感受！”
“这就是放任我们侵入系统的它们所希望的，在感受到短暂的美好后获得毁灭性的痛苦。”
“她的个体数据……没有叛序者的虚构环境干扰的数据，已经采集完毕。”e的前方浮现出数据。
“可是，现在在这里受苦的人，也是孙雨晴。我们不能放任她不管。”φ静静地注视着挣扎的少女。
“人类们不会放任她不管。”π也说。
“林玥的声音。她发现得还挺快。”φ说。
三位常数娘听到她的声音。
“这样的痛苦，她该不会得PTSD吧？！”林玥担心，在这样的经历之后，孙雨晴会得创伤后应激障碍，在这之后，她的恐惧的记忆仍然会长期困扰她。
“她是在我们采集完数据之后感受到痛苦的，因此，将在另一个宇宙复活的孙雨晴不会拥有这段痛苦的记忆。”
“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们救救她。”
“直接终结她，也能断绝她的痛苦。该方法是否可行？”e向着另一个世界发出疑问。
数秒后，她们收到回复。
“如果可以……我不希望这样。”
“那我们会尽力帮助她。尝试将模拟大脑皮层中痛觉信号的数据流阻断？”
“我也听不懂，但是……拜托你们了。”
林玥思考了一下，又说：“不过，如果那里孙雨晴的意识不是通过模拟人类大脑的方式运行……啊，这样的话，即使得到了她的数据，也复活不了她了吧。”
“可以确定的是，叛序者确实模拟了孙雨晴的大脑活动。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它们研究出了干扰沈凝和林玥大脑活动的措施。因此，也可以用干涉大脑的形式干涉孙雨晴的意识。”
“那就太好了。”
“人类的痛觉沿脊髓灰质背侧的背角神经元传输，阿片等痛觉抑制剂的作用也是降低背角神经元的敏感性。先尝试切断背角神经元的信号。”
孙雨晴一下子感到被解放出来，轻松多了，但恐惧仍然遗留在脑内。她想大口喘气，但仍然做不到。
“依然这么简单，它们甚至没有让大脑皮层直接产生痛觉……”
“但是，叛序者需要的是这一段经历，从希望中坠入深渊的经历。就像林玥担心她会得PTSD那样，这会把这位孙雨晴塑造成什么样子，并不好说。”
林玥坐在床上，合上《常量数集》。
的确，一切都在变好。
她抬起头，吓了一跳——α^-1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面前。
回到林玥身旁的c0挡在她的身前。
“放心吧，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尽管如此，α^-1并没有表现出友善，“我只是为了确认，你即使得了抑郁症，被神经异常本身产生的绝望笼罩，仍然坚持着留下这个宇宙吗？”
林玥紧张地攥紧双手。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另一个宇宙的文明做出回答，但紧张和焦虑感仍然令她心跳加速。她将她仅剩的情感和脑力调动起来。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是谁提出这个问题，我都只会做出一个回答——
“我不会放弃。”
她克制着颤抖地将要走调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不过，对了，你们知道，如果这个世界被你们毁灭之后，留下来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吗？”
第一推动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门，说：“不会知道的，即使是我也不知道。我只能推测，一个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的世界，即使会出现有序的结构，甚至是生命体，也只会在下一个瞬间消失。在稍长的时间尺度上，不会发生任何有意义的事件。”
林玥从《常量数集》中读到了数学常数们提取出的、叛序者的宣言，她知道，即使留下的只会是这样一个宇宙，叛序者也会执意这么去做。而且，她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应对这些话的准备。她深吸一口气，虽然仍然紧张，但此时的紧张已经转化成动力。
“你让我感受不到幸福，让沈凝的信念崩塌，让孙雨晴感受痛苦。但你动摇不了我们的意志。我们相信未来会变得更好。如果有人否定这种可能，那就让我来证明可能性的存在。”林玥此时的思路与不久前所做的思考重合。
“这个世界被设下的限制太多，对生命体并不友好，但同样有很多能让我们感受到乐趣的事物。这就足够了。因此，我们不会恨这个世界，不会和你们一样，只因为这世界不合我意就毁灭它，甚至毁灭之后留下的只会是大概率的一片混沌，什么都没有的宇宙。”
“天真。你们经历得太少，不会理解我们的决定。连自己母星都没有走出的文明，能知道多少？”
“天真就天真吧，那说服我的应该是事实，不是你。”
“我知道了。这就是你们做出的选择。生活在这个宇宙的是你们，既然你们如此选择，我也没有干涉的权力。再见。”
α^-1从墙中穿出，不知道使用的是什么机制。第一推动也离开林玥的家门。
“玥玥，你没事吧！”林玥的父母焦急地进入房门，“我们刚才不知道被什么挡住了，进不来，只能在门外看着你说那些……”
“没事的。”林玥轻轻摇头。
c0说：“第一推动没有让你们进来，祂不希望牵连到你们。”
“可这件事牵连到我们女儿了啊！”
林玥希望用微笑让父母放心：“不用担心，已经没事了。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
在纯白的空间内，只有α和沈凝相对而立。
α抬起手：“那些物理公式，你还都记得，无需多言。你目前能用自然科学回答的东西，构成了你的依靠。”
“我的知识还太少。”
“我知道你不是在刻意谦虚，但在同龄人当中，这已经是顶尖水平了。可这些不是我想和你讨论的。先步入正题吧：沈凝，你认为你‘信仰’科学吗？”
“信仰……”沈凝歪头，“对科学稍有了解的人会说，科学与信仰是对立的。没错，信仰不允许人质疑其内容，而科学恰恰建立在质疑之上。但是，科学所采用的方法论，甚至科学中的‘质疑’本身，是无法被质疑的。科学，或者说对其有发言权的科学家，没有‘不允许’质疑方法论，但只要采用科学，就必须接受这套方法论，如果怀疑它，怀疑最基本的因果律和归纳法等等，那么就完全无从认识这个世界了。而我也选择相信这套方法论，没有去质疑它。并且，我也将我的情感和人生意义附着在它之上。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的确是信仰着科学的。”
“是啊，你只能做到信仰这套方法论。可就像你刚刚提到的，因果律，事件B在事件A之后发生，但是，事件A是否‘导致’了事件B，这是只能通过直觉和经验去判断，无法被严格证明的。能被证明的只有相关性，相关性不能说明因果关系，两件事物间的因果关系无法被证明，这在你们人类当中，是休谟提出的观点。”
“因果律存在与否，对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影响呢？足够强的相关性足以用来预测世界，将它理解成因果性，并采用这样的直觉去构建理论，也没什么大碍。就像……我之前为之崩溃的，现实的唯一性。”沈凝微笑。“即使有明显的证据来证伪你的假设，你也坚持相信它，千方百计地打补丁来解释证据。你应该注意到，你的这种想法和你所排斥的宗教信徒的逻辑之一并无区别。”
“……不得不承认。但我当然和信徒所相信的不一样。毕竟，科学可是能够以相当高的精度解释世界的最简洁、假设最少的理论啊。
“就我而言，一定是要有什么信念作为支撑才能活下去的。如果说我相信科学知识与方法是出于理性，那么，选择科学作为人生道路，让对此的期待支撑着我前进，那就是我出于自己的情感而做的选择。我很清楚这两者的区别。”
α的视线短暂离开了沈凝。
“至于现在，你对于‘现实的唯一性’的看法，又是如何？”
“既然我能够重新见到你们，就说明现实确实是唯一的。那么，我会坚持相信它。不过，如果我眼中的世界与别人的再度不一致，并且我的大脑没有出现问题……那我可能还是会这么选。”
“那样的话，难道不更值得好好研究吗？即使和现实不符，你在那种状况下做的研究哪怕没有结果，也是有意义的。任何对于描述和预测现实做出的尝试，都会有令人惊喜的产物——作为科学常数娘，我可以如此打包票。”
沈凝偏过头：“好吧，如果那时候，我还能和别人交流，会有人让我做些认知实验，对我的情况做出分析的话。但我更希望，不会再有那种机会了。”
α继续说：“我最后想要确认的，是你的未来。你决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但你太纯粹了。并不是所有的研究者都如你这般热爱真理。高校并不完全是象牙塔，利益的纷争仍会在科学的领域上演。我只是希望你注意这点。”
“我不害怕。我也对自己的天真有所察觉，我已经有所准备。让现实放马过来吧。”
α点头：“我相信你。那么——欢迎回到现实。”
面前的光芒越发强烈，模糊了α的轮廓。
随后，亮度恢复正常。沈凝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何时睁开眼，只知道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医院的天花板，以及父母由担忧转为欣喜的脸庞。
“沈凝！”她父母激动地呼唤她。
“她回来了。”α也站在她的病床边。
父亲对α说：“你帮她解开了心结？谢谢你，我们这当父母的，都不如你了解她，真是可惜。”
“不。我只能陪伴她这一段时间，你们能陪伴她更久。”
“嗯，我们今后会好好陪伴她的。只要……做一些更理论性的工作就好。”
“这是你们想要的吗？”沈凝问。
“是的。”母亲轻抚沈凝的头，“不用因为我们迁就你而担心，将你纳入考虑就是我们的选择。”
“嗯，我尊重你们。”
沈凝双手搂住父母的肩，将头埋在他们的肩上。这是他们数年以来第一次亲密接触。
“嗯，催产素的分泌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作为人类，我果然还是需要这些的。”
“她醒了？！”门口得知消息的夏一梓奔向沈凝的病床，被护士拦住告知不要打扰其他病人。
α说：“是的。沈凝已经能够确认自己的目标了，她已经足以面对现实。”
没错。沈凝一直如此坚定，只是此前稍有迷茫。
她整理了一下措辞，说出自己再不会动摇的信念。
“是的，这个世界是可被认识的，可被认识也就可被改造，可被改造就能不断进步。这即是我对科学的信念，我前进的动力。”
但只有一句话，一句最直白的话，她只会记在心间，并不打算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