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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凝正躺在病床上，洗胃的不适感仍有残留。旁边站着的是她的父母。
沈凝惊讶地发现她对父母的脸庞仍然感到熟悉。她已经记不清父母四年前面容的细节，但现在的他们似乎没有变得衰老，着装也是一如既往的，理科生中常见的普通格纹衬衫。这四年过去，父母似乎没有改变多少。
“你们知道了？”沈凝刚问出口，就后悔自己没有指明问他们知道什么。不过也只可能是这种超出常理的事情才值得他们特地请假来到自己身边，生日不是，暑假不是，春节也不是。
同时，她也惊讶于父母并没有在这之前问些什么。
“你的班主任给我们打了电话。”
原来如此，无论是校方还是常数娘，都保护了常数娘事件当事人的隐私。
“据她们所说，我在应对常数娘时事件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可我现在却完全没有相关的记忆。甚至，现在你们都能感受到常数娘的存在，而我不能。”
沈凝的语气平静，异样地平静，仿佛站在堆满尸体而归于死寂的战场上，除了绝望到麻木以外，什么都没有。
母亲担忧地问：“这就是你……自杀的原因？”
“是的。我眼中的现实和你们的并不一致，我已经找不到科学了。”沈凝移开视线。
母亲忍不住责备：“你怎么能这么不珍惜自己呢？你可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物理学家，一名能为全人类做出杰出贡献的人才的啊！”
“我也希望我能做出贡献，可是，即使科学中‘现实是唯一的’这个公理无错，我现在也已经接触不到真正的现实了，那么，我能做到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仅仅如此，你还能过上一个正常的生活，也还能研究物理，只要不接触常数娘就行了！”
“可如果常数娘令这个世界天翻地覆，我却无从得知，那样的话一切都晚了，我会彻底活在另一个世界。再说……即使这种事情没有发生，我的决定也不会改变。”
“也就是说，你对于科学的执着如此之深，容不得违背公理的事情发生？”父亲如此震惊的表情，沈凝还是第一次见到。
“本就如此。不然我怎么会同意你们离开我去做自己的研究，并且此后也从未后悔过？”
沉默。
她的父亲做的是凝聚态物理实验，母亲则常年在天文台工作。两人都非常忙碌，平时，哪怕节假日都不在沈凝身边，而这是四年前的沈凝曾亲口允许的。
父亲的脸上写满了愧疚：“这个世界上除了科学之外，还有很多很重要的东西。但是，爸爸妈妈没有带你去领略……爸爸妈妈要对你说声对不起。”
沈凝眼神坚决：“不，自始至终我都认为，科学就是我的精神中最重要的东西。”
母亲轻叹：“这孩子怎么这么顽固……”
“你们没有试图用那些其他父母常用的措辞，那些可以被认为是道德绑架的东西来说服我。这说明你们还算理解我。”沈凝突然说。
“……”
“就凭这一条，我也要感谢你们。”
沈凝将郑重的目光放在父母身上。
———
为了给这次事件提供“根据地”，在学生和钟老师的请求下，假期时苍川中学的校门为涉及常数娘事件的五名同学打开。
还可以活动的林玥、夏一梓和罗默宇三人，和没有分配到修正常数的任务的h、ℏ与α聚集在阶梯教室。
在α简述了沈凝自杀的原因和过程后，夏一梓难以置信：“这些就是她跟我们亲口说的，只是……只因为这个，她就要干出那种事？！”
ℏ依旧漠然地陈述：“人的世界观是以一定的基本信念作为公理而建构的整体，基本信念被证伪，整个世界观也就失去意义。”
h说：“可能采用比喻会容易理解一点，就像搭积木，把最下面的，承重最大的几块之一抽走，整个积木建筑也就哗啦一声倒掉了。”
罗默宇托着下巴：“具体来说，既然她感受到的世界与我们不同，那她该如何保证客观世界真的存在？我们又该怎样才能准确认识到这个世界，又或者，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本就不可能做到完全正确，完全与客观事实符合，科学就是个完全的错误？既然‘客观世界一定真实存在’这个底层假设被证伪了，那么我刚刚说的这些，都不是滑坡逻辑。”
林玥低垂着眉：“而且，这个世界观是她非常在意的，她之所以这么喜欢科学，这样的世界观占了很大一部分。也就是说，这个世界观和她的价值观联系在一起。现在，她的世界观倒塌了，与此一起崩塌的还有她的价值观。这样的话，做出极端行为……也可以理解。”
夏一梓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还是无法接受。”
他难以想象，在面对叛序者时那样坚定的她，竟在此时又如此脆弱。
“她是需要一个意义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人……和我一样。如果不是这种人的话，就很难理解吧。”林玥说。
“是这样吗。”夏一梓的目光停留在他身前杯中的水面。
“这个问题完全就是无解的啊……”罗默宇瘫靠在椅子上，“说实话，我们怎么能知道我们眼中的世界是一样的？确认这件事需要语言，而我们怎么能知道我们用语言描述的是同一件东西？我们只能默认我们眼中的确实是同一个世界。而现在，反例开始挑战默认选项了，这个反例也确实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如果沈凝她真的倔到坚持她的这套逻辑不放，她也真的……只有这一条路能走。”
“唉……”林玥叹息。
“真的没有办法吗。”α撩了一下鬓发，也低下头。她的镜片却不合常理地闪了一瞬光芒。
———
距离沈凝被抢救过来已有几天时间，林玥再度准备去沈凝家。
刚从电梯里走出来，她就看见沈凝打开门。
沈凝无视了她，没有乘电梯，而是走向了朝上的楼梯，始终空洞地目视前方。
林玥有种不祥的预感，跟上了她。
沈凝就这样一直向上走，直到来到顶楼的窗台前。
“你要干什么？！”林玥一把抱住了她。
虽然林玥自己体育也不怎么样，但沈凝的体能是出了名的糟糕，因此林玥有把握救下她。
“放开我。”
沈凝回头，林玥从她的眼神当中，只读出了“坚定”二字。
没有悲伤，只有决心。她仅仅是做出了决定，和以前决定学习物理竞赛，决定报考科大少年班一样，决定自杀。
如同执行基因中“凋亡”命令的细胞。
林玥愣住了，没有察觉到手臂也因此放松了力气。
沈凝用她最大的力气挣脱林玥的手臂，转身面朝向她。林玥还没来得及看清她此时的神情，她就一跃而起，手臂撑在狭窄的窗台上，向楼外倾斜。
林玥仍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呆滞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
随后她放弃了思索沈凝如此果决的原因，近乎疯狂地冲向窗口，以刚好安全的姿势趴在窗台上，低头俯视。
“别担心，万有引力常数救下了她。”
这个令人安心的声音，是h！林玥惊喜地张望，看见了她的身影。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她的这个行为引起了悖论：在我们眼中的世界里，她活了下来；但是从她自己的视角看，她却应该死掉了。接下来的发展是什么样的呢？”R∞也来了，她又在期待着好戏。
h说：“我无法联系上α，她可能再度进入了沈凝的意识中。”
α^-1也出现在她们眼前：“这个悖论确实有效。在沈凝眼中自己即将落地的一刻，我在她脑中安置的程序就失效了，她现在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的状态，或者是α的话，可能给她打造了一个梦境。毕竟，就算我能让她脑死亡，常数娘肯定也预留了她的信息化备份，很轻易就能复活她对吧？”
“你……”林玥咬牙切齿。
“呵呵，又出现了，低等生物无谓的情绪！我没有让你们再度纠结于忒修斯之船的问题，已经足够宽宏大量了吧？”α^-1摊手，“我的话说完了，拜拜。”
她疾走离开，实体化的拖地长袍与长发似乎并不对她的行动造成影响。
h将手搭在林玥肩上：“别担心，既然有α在，沈凝不会有事的。我联系不上α了，她可能确实进入了沈凝的意识中。”
“嗯。”林玥木然地点头。
旁边传来电梯开门的声音，是沈凝的父母。
“这孩子，一个没看好就……”
还没等林玥向叔叔阿姨问好，他们就奔向窗台。
h安慰他们：“沈凝没有事，她被救下来了。她目前处于做梦的状态，精细结构常数似乎已经能够影响她。”
“总之，快叫救护车！”沈凝的父亲迅速拿出手机。
———
“她的行为和脑电波等等指标，都表明她进入了睡眠时期中的快速动眼期，可能正在做梦。”
医生将沈凝的情况告诉她的同学和父母，以及在这里守候着的常数娘们。
“α的确正让她做着梦。”h说。
林玥打了个哈欠，无力地靠在墙壁。她昨晚一夜几乎无眠。
大概就在这几天，可能是因为压力和丧失同伴的悲痛，林玥开始睡不好觉，做寒假作业也无法集中注意力。
熬过去就好了吧，她心想。
总之，沈凝没事就好。α之前寄宿在沈凝的意识当中，应该能和她聊得来。
就在所有人进入电梯门口时，她们发现了电梯厢内的第一推动。
她对正在疑惑的众人解释：“来这里进行身体检查。不出意外的话，我的身体其实与普通人类无异。”
进入电梯的路人惊叹：“啊啊，这就是神明！神啊，可以救救我吗？”
第一推动目视前方：“在这里，请求我的帮助的人似乎比任何地方都多。我们到隐蔽的地方去聊吧。”
三人和第一推动来到安全出口内。
夏一梓问：“第一推动，你好像能够影响人们的意识，那你难道不能直接让所有人打消参拜你的念头吗？”
“我确实可以做到，但除非必要——为你们的行动提供方便也算在内，我不会选择影响意识。”
“第一推动，刚刚你说过，你的身体和人类无异，也就是说，你也可以被杀死吗？抱歉，我只是好奇，并没有想杀掉你的意图。”罗默宇提出一个刁钻的问题。
第一推动友善地微笑：“但即使对我的身体造成损伤，也可以立即恢复。这具躯体仅仅作为造物主的投影而存在。这具身体甚至能在外太空环境下存活。常数娘现在的躯体也一样。”
罗默宇的语气中洋溢着兴奋：“那么，只要解析了原理，是不是就能在未来应用这种技术？”
“这种技术需要以极其精细的方式提供能量，我使用的方式是修改宇宙的基本数据，不这样的话是极难做到的。但我不否认不考虑成本去实现这种技术的可能。”
罗默宇有些失望。
“我要去做CT了，再见。”第一推动向他们挥手道别。
几人离开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