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选择

　　海天相接的地平线，星屑沿着银河的轨道落入海中，乘着海浪，在沙滩上搁浅，消失于白沫之中。
　　黑羽赤脚走在沙子上，后头跟着长长一串脚印，它们拒绝了浪花的邀请，多次冲刷下仍留下一层浅浅的印记。
　　每晚独自一人在沙滩上散步，已经成了这周黑羽的日常。虽然听说入夜后有之前的异形出没，但根据车前的说法，只要不跳跃就不会袭击，实际上也的确是安全的。
　　就像从海底消失无踪的海底商城，迪斯最终也没办法取回他的手杖，毕竟没人愿意再度面对那疯狂的杀人机器。不过本人似乎也并不纠结，事情发生的一周里，他要不是陪在姐妹俩身边，要不就是一个人呆在阳台上思考什么。
　　作为赔罪，车前为三人提供了酒店为期一个月的免费食宿。尽管如此，黑羽却无法放松，她微妙地察觉，某些关系已经发生了改变，特别是迪斯，他有时会表现得有点神经质。
　　沙扎特和娜塔莉决定离开湛海市，她们认为比起温格斯，必须尽快报告Origin的事，而Origin似乎就是他们本来的目标。尤丽则决定随沙扎特和娜塔莉一起离开，从那个叫胡桃夹子的谜之声中得知，概念篡改似乎只会作用于这座城市和其周边，要解除概念篡改的影响，只能选择离开一途。令人意外的是，车前胜子也选择随三人离开，以她的说法是，她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而且还要跟原先的“雇主”报告。
　　尽管黑羽对这一系列事情充满疑问，她想知道这些到底是什么人，她们来这里有什么目的，那具白色的巨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但她始终没有问出口，直觉告诉她，有些事情一旦踏入就像陷入泥潭一样，再也出不来了。
　　迪斯他肯定知道什么，他当初答应白羽事后会做出解释，但现在好像在逃避一样，对此事缄默不谈。
　　是在整理心情吧？既然白羽没催促他开口，黑羽也不会主动深究，毕竟他安全回来了。
　　同样需要整理心情的人也存在吧，黑羽按住胸口叹了口气，她想起临行前，车前胜子和自己说的一席话。
　　“我想和你单独聊聊。”
　　黑羽万万没想到，这个挑起事端的神秘女人会突然找上自己，毕竟自己跟她几乎没有接点，两人的关系也形同陌路，这使她本能地警惕起来。
　　“别摆出那副模样嘛。呵呵，虽然这也是我自作自受。”车前莞尔一笑，“别紧张，这只是很私人的话。”她瞄了一眼正在和尤丽等人谈话的迪斯，“没错，以一个女人的身份。”
　　“为什么是我？”黑羽没放下戒心，她不明白这个女人在打什么算盘。
　　“因为我在你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车前娓娓道，她的目光落在尤丽身上，“变色龙，不，尤丽、娜塔莉，还有我，”顿了一下，车前的口吻多少有些自嘲的意味，“都是被现实背叛的人。我已经不记得诅咒人生的次数了。”抬头看向天空，车前确认了黑羽有听下去的打算，便继续道，“啊，为什么我会活在这里？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有时在想，如果上天给予我选择的机会能多好。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有人把我从混沌里拽了出来。”
　　车前胜子的侧脸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寂寞，但黑羽能看出，那是女人的表情，是她无数次从自己的姐姐和梁姐脸上看见的表情。
　　“无论别人怎么看待他，但对我而言，那个人就是救世主。只要按他说的去做，一切都会变得顺利。”车前的双手自然地交叉在一起，浮现在脸上的笑容让人想起思春期的少女，“可惜我错了。不，应该是我自以为是才对。那个人考虑的事情超乎我的想象，他的理想无法容纳我，甚至他身边的任何人。我已无法期待他会为我做出怎样的选择了。”
　　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从迪斯他们身上收回视线，车前以真诚的目光注视着黑羽的双瞳：“对自己感情的诚实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幸福，如果你选择忠于自己的感情，也许将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会更好。”
　　车前胜子想要表达什么，说实话，黑羽到现在仍旧无法捕捉，她的言语与其说是说给黑羽，更不如是说给自己。但这番话却如一枚细针，刺在了黑羽心中最敏感的位置。
　　“尝试将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么……”
　　从被迪斯捡到的那一刻起，黑羽的视线就从未自他身上移开，就像魔咒一样，她无法抑制心底的情感，仿佛离开了迪斯就无法活下去。或许车前是察觉到黑羽对迪斯的依存，才会特地这么说的吧。
　　不过对方终究是局外人，黑羽并不讨厌这种情感，尽管它有时会给自己带来苦痛————
　　“我回来了。嗯？”怎么房间门没关？黑羽发现三人所住的套房并未锁门，而且房间内亦没点灯。
　　黑羽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下意识地屏住气息，靠着黑暗的掩护摸入房间，就像做贼一样，心脏咚咚直跳，直到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瞳孔映出阳台上的迪斯和白羽。
　　“你有话对我说？”语气中隐含着期待的味道，白羽开口道。
　　“嗯，抱歉，我本来打算事情结束后立即告诉你和小黑的。但是，”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迪斯停了数秒，“我还是觉得不要告诉小黑为好，我希望她能像普通人一样活着。”
　　不要告诉我么？到底是什么事要考虑那么久才决定隐瞒？黑羽的心咯噔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屏息倾听两人的对话。
　　“你知道我们都不是普通人。”白羽抱着双臂静静地说。
　　“当然，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特别是接触了尤丽她们之后，我觉得被卷入这一连串事件也是一种必然。但是啊，”迪斯转头看向被月光照亮的白羽的侧脸，“这次真的吓到我了，我差点就失去了你，我发现这比丢掉自己的性命还要可怕。那种……那种心里开了个大洞的感觉，我觉得灵魂都要被吸走了。我……我不希望小黑也遇到这种事。”
　　“你要知道，我和小黑也是这么想的。”白羽自然地将手搭在了迪斯的肩上，对方肩膀一震，立即老实了下来。
　　“这也是我最害怕的……”黑羽从未听过迪斯如此沮丧的声音，他仿佛快哭出来一样咬牙道，“你知道么？我之前去了温格斯总部，看到了这座城市的真相。”
　　这座城市的真相？黑羽感觉自己的心被吊了起来，她无法控制自己尝试靠近以听得更清楚。
　　“你没必要逼自己说出来。”白羽温柔地说。
　　“不，我说了，我不愿意失去你，我想让你知道这件事。也许这能让我舒服些，是不是很自私？”像个无助的孩子，迪斯怯怯地瞄了白羽一眼。
　　“没关系，我听着。”
　　“嗯……可能你也察觉到了，尤丽她们来自另一个世界。对她们而言，这座城市就是座孤岛，是不正常的存在。所以沙扎特等人才要来这里调查。”
　　孤岛是什么意思？难道其他地方像电影里一样沉没了吗？黑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觉得迪斯在扯谎。
　　“这个世界除了湛海市，没有别的地方，白纸一样。真的，一片雪白，死了一样。”迪斯突然有点激动，他手指比划着，试图让白羽信服自己的话。而白羽并没有太大反应，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而且……而且这里的人，都是造出来的。他们像人偶一样，重复回收和再利用，由温格斯集团赋予他们人设，所有人都被管理着。”
　　骗人的吧？你这是为了缓和气氛编造的谎言吧？哪门子的电影剧情？黑羽想要站出来讥讽迪斯，但她却无法动弹，心底的某处正迫使她接受迪斯说的一切。
　　“如果……如果我说，白羽……你，你和小黑都是预先设定好的存在，包括你们的人格，你们的感情，都是老早被决定的，是被赋予的，那么……”迪斯的嗓音变得沙哑，他是咬着牙把这段话挤出来的。
　　“迪斯。”突然，白羽一把扯住迪斯的衣领，将他拽到跟前，未等对方反应，便用双唇堵住了迪斯的嘴。
　　迪斯的双眼因惊讶而睁得溜圆，他只觉全身瘫软，任由热流涌入自己口中。数秒后，甘甜的气味远离，映入眼帘的是白羽红着的脸，她蓝色的双瞳如海波般荡漾，但从中溢出的眼神却十分坚定。
　　“这就是我的回答。”白羽小声地说道，她将迪斯拉入怀里，抱住他的头，“也许我们的感情是被赋予的，但我不后悔。即使我有选择的权利，那我还是会给出同样的回答。”
　　“白羽，我……”迪斯犹豫了一下，便伸出手打算回抱白羽。
　　“那我呢？”
　　黑羽的话音令两人一惊，白羽慌张地放开迪斯，而迪斯则像做了坏事一样，目光游离。
　　“姐姐你做出了选择，那我呢？”黑羽颤抖着声线喃喃道。
　　“小黑，你听到了？”
　　“姐姐的感情能被接受，但我的感情呢？明明我也……这太不公平了！”黑羽只觉鼻子一酸，她任由爆发的情感喊了出来。
　　“小黑，不是这样的！等等！”
　　黑羽没给两人解释的机会，转身便夺门而出。
　　原来是这样，黑羽终于明白了潜藏在心底的感情是什么。
　　数年前，在黑羽醒来的那一刻，尽管只有朦胧的记忆，与白羽不同，她始终依恋着这个男人。想要他关注自己，想要他看见自己出色的地方。当自己发现原来这份期待是被赋予的，并非来自自身的感情，一股黑色的暗流从心底涌了出来。
　　视线模糊了，滑过面颊的热流淌入嘴角，咸味在口中扩散，黑羽拨开好奇的游客，逃也似的朝沙滩跑去。
　　心好痛，就像要裂开一样，黑羽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从迪斯身边逃开，只要想起他，黑羽就会产生自己不像是活着的错觉。
　　“啊！”慌乱间，黑羽和某人撞了个满怀，她急忙抹掉泪水，向对方低头道歉，“不好意思，我————啊！”当她透过红肿的眼睛看到对方的面容后，“你是温格斯！”
　　“能让小姐你记住我的样子，真是荣幸呢。”即便是在度假区，温格斯仍旧穿着看起来就很热的西装，他手中捏着一枚桔梗花的饰品，彬彬有礼地说，“我们是第二次见面吧？”
　　“你别过来！”黑羽大叫着往后退，这个男人有什么企图，本能告诉她不要和温格斯扯上关系。
　　“我没有恶意，请不要害怕。”温格斯将桔梗花饰品收入胸前的口袋，他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举起双手道，“在这里碰上你纯属偶然，我只是过来看一下消失的海底商城的情况罢了。”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信不信由你哦，只是我看你状态似乎不太好。”视线舔过黑羽沾着泪痕的脸，温格斯胸有成竹地说，“莫非迪斯跟你说了什么？例如这座城市，还有，”像是要给予黑羽致命的一击，温格斯故意往前一步，“你自己的事。”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如果还要纠缠，我就————”
　　“那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吧，听不听是你的自由。”温格斯并不在意黑羽强烈的敌意，他举头看向繁星闪烁的天穹，“从诞生起，便被安排，被控制，像人形一样。我和你们姐妹，其实并没太大区别。你所爱的人，你的朋友，还有这座城市，一切的一切从诞生之初，他们的结局就被决定了。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我们的人格和命运是属于自己的，为什么要被他人掌握？”
　　“你说你跟我们一样，别开玩笑了！我们怎么可能————”
　　“ConflicttheWings，这便是你们的名字，虽然我不明白怎么会分裂成两个，但可以肯定的是，你们原先就是被安排在教堂给某人守门的机器。你们的感情……不，严格来说，你们收到的命令，就是守护主人，紧随在主人的身边，而那个人便是————”
　　“你住口！”黑羽捂住耳朵，转身便逃，然而温格斯却鬼魅般绕到了她的身前，男人的脸瞬间填满了黑羽的视野。
　　温格斯一把抓住黑羽想要扯出武器的手，并用另一只手捂住少女的嘴巴，他迅速将嘴凑到黑羽的耳边，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愤怒、悲伤、不甘……你所经受的痛苦，我都能理解。不，应该是这个世界只有我能理解你的痛苦。你难道不觉得，擅自决定他人的人生，玩弄他人情感的人，不应该付出代价么？”
　　如同恶魔的魅惑，温格斯的话钻入了黑羽心中的裂痕，她只觉身体正逐渐失去抵抗的力量，喷涌而出的暗流正逐渐吞噬她的理智。
　　没错，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迪斯和白羽低估了黑羽移动的速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寻找，他们在附件的海滩发现了黑羽的身影。
　　当然，还有另一位不速之客。
　　“你对小黑做了什么！”看见黑羽恍惚的模样，迪斯愤怒地冲上前去，他把黑羽护在身后，想要抽出手杖，但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武器已经遗失。
　　“没什么，只是安慰了她一下。”温格斯指了指迪斯身后的黑羽，“要不你跟她确认一下？”
　　“小黑，他没对你————”
　　“迪斯！小心！”
　　白羽叫喊的同时，迪斯只觉胸前一阵刺痛，定睛一看，黑色的太刀已经贯穿了他的胸膛，而握着凶器的是————
　　“小黑……为什么！”伤口处喷出黑色的烟雾，迪斯感觉全身的力气正在丧失。
　　“抱歉，我不是你的人偶。”黑羽无视背后白羽的惊呼，她加大了刺入迪斯身体的力气，“我和姐姐的人格是属于我们自己的，谁也别想操纵我们。”
　　“迪斯！不要！”白羽张开片翼，飞速朝这边突进，但肉眼能捕捉到，迪斯的身体已经开始消失，“小黑快停下！”
　　“抱歉，姐姐。”
　　刀光一闪，迪斯仅存的意识被吹飞了，他的眼前闪过白羽脸上的绝望和黑羽被泪水打湿的侧脸，还有温格斯蠕动的双唇————
　　“再见了，”
　　温格斯冷冷地说，
　　“迪斯达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