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白

　　孤狼在深夜的树林中奔驰。从树身流出的绿光照亮了重灰的装甲，弥漫在土地上的白雾每被踩散便又不屈不挠地缠上小腿，温润的空气透过头盔的滤气口灌入鼻腔，却敌不过心头的焦躁。
　　夜晚的树林寂静无比，只能听见脚下杂草被踩踏的响声，急促且不失节奏。以寄宿于土地的魔力为养分的树怪慵懒地摇摆枝叶，冷冷地俯视着打扰它们沉眠的矮小身影。透过参差不齐的树皮，流淌于体内的绿流隐约闪现着碧光，似在呢喃，似在呓语，窃窃谈论着闯入树林的“不速之客”。
　　应该离这里不远了才对。红色的光点在头盔的中央闪烁，时而滑向左右两侧，孤狼的大脑飞速地处理着周围地形的变化。
　　数小时前，孤狼接到了变色龙发出的信息：情况有变，急需援助。尽管内容简略，但孤狼却从中读出了事态之严重，毕竟他很清楚变色龙极少会用到“急需”等字眼。如果对方在没有解释的前提下发出此种信息，那么她很有可能已陷入了危险。
　　而且无法确定世界间的时差，孤狼不清楚接到信息的前后和自己到达的时刻到底会隔多长的时间，这无疑给他焦虑的心情浇了一把油。
　　“啧，碍事。”脚底一瞪，借着特制外甲的帮助，孤狼轻松地跳上了十数米高的树枝，旋即跃至对面的树枝，以迅捷的动作在半空中前进。
　　可别死啊。反复在心中祈祷，孤狼透过头盔的远视效果，拨开层层夜幕，很快捕捉到了树林深处的某栋建筑物，一座带庭院的小房子，它就像隐居世外的贤者，安静地匍匐在这片深邃的绿茵当中。
　　“变色龙！能听见吗？”如果变色龙在屋里的话，估计在此距离能接收到这边发出的念话，然而对方却没有回复。
　　“可恶......”愤愤地猝了一口，孤狼从树上翻下去，直直地降落在房子前空荡荡的庭院里，他不顾可能设有陷阱的危险，径直冲向紧闭的木制大门。
　　孤狼正要飞起一脚踹向大门，大门却突然从内侧撞开，撞开大门的物体击中孤狼的身体，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他抛向后方。
　　“唔咕......”在外甲的保护下，落地的冲击并未波及内部，孤狼伸手去抓撞飞自己的“元凶”，手上立即传来了人体特有的柔软触感，定睛一看，倒在他怀里的正是变色龙，穿在身上的女仆装多处撕破，上面涂满了鲜血。
　　还活着。看见变色龙的胸部微微浮动，孤狼稍微松了口气，但是少女面色青白，身体各处都有不同程度的外伤，恐怕动起来都有困难。
　　“孤狼......”紧闭的双眼撕开微小的裂缝，变色龙虚弱地发出声音，“太慢了......”
　　“抱歉。”孤狼把变色龙轻得仿佛就要消失的身体抱起，将她安置在庭院外围的角落里，“呆在这里别动，我去去就来。”
　　“拜托了......”变色龙黯淡的目光里燃起一抹小小的火焰，她虚脱地吐出一口气，“这种情况......只有......你能处理了......”言罢，便失去了意识。
　　是怎样的狠角色能把变色龙伤成这样，孤狼不由加强了警惕，他很清楚变色龙的身手，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得代号的，而且他也不认为变色龙在这次的任务中会遇到强于她的对手。
　　如果不是对手实力在变色龙之上，那么就只剩一种可能了，抱着如此疑问，孤狼重新踏入了大门敞开的房子。
　　“那么快就派了刺客来吗？反应还真快呢。”前厅两侧的灯具隐隐闪烁着昏郁的白光，点亮了站在前厅中央的少女的身体。她年龄和变色龙相仿，穿着简单朴素的黑色连衣裙，看似长时间未经打理的黑发顺着单薄的背脊垂至地板，卷曲着在冻得通红的光脚旁汇成一潭墨池。前厅四处散落着瓦砾和碎石，隐约可见墙上的划痕，少女犹如置身事外，她苍白的面颊上挂着诡谲的笑容，使得本就冰冷的前厅更添数分寒意。
　　“你是Origin的......”孤狼谨慎地拔出双剑，即便隔着一层外甲，他也能从少女身上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哦？那个间谍没跟你们报告吗？我们还以为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监视我们呢。”
　　我们？仔细一听，少女冷艳的声线中夹杂着低沉的嗓音，就像质量不好的麦克风发出的声音，两道互不相容的音色叠加在一起。孤狼隐藏在头盔下的双目瞪得溜圆：“你们难道！”
　　“没错！我们的实验成功了！”少女突然提高了音调，她的脸上溢出狂气的笑容，手舞足蹈地大笑道，“终于！终于！终于成功了！你知道我们一族为了这一刻等了多久吗！”
　　孤狼仿佛能看见少女瘦削的躯体正在膨胀，无可抑制的怨念化作浑浊的洪流扑面而来。
　　“数万！数千！数百年！不！此等煎熬之时光无可计量！我们屈居篱下！和无知的惰神交易！靠落后的方式繁殖！忍辱负重！而如今终于！”内在已扭曲的少女的形体疯狂地大叫，好似在宣泄长年的愤怒，她在原地快步打转，“我们终于取回了神的概念！我们才真正配得上神之敬谓！全都多亏了这具天赐的肉体！尽管另一具劣质品导致我们不得不寄宿在同一具肉体上......但这又何妨！高兴吧！西施特！西施特·O·马吉柯！我们最棒的种子！最佳的躯壳！为成为一族复兴的奠基而高兴吧！”
　　西施特·O·马吉柯......孤狼回忆起之前读过的变色龙的报告，他以试探的语气询问：“她不是你们的女儿吗？”
　　“然也，但是西施特·O·马吉柯已经不存在了，站在这里的是伟大的Origin，源魔法的继承人。”
　　果然么。眼前的只是拥有西施特·O·马吉柯外形的人物，而内在恐怕是少女的父母————马吉柯夫妇。孤狼的心中燃起了一股莫名的怒火，他压抑住愤怒质问对方：“你们女儿的灵魂呢？西施特·O·马吉柯不存在了是什么意思？”
　　“她的意识已经不存在了。”少女的人形轻描淡写地讲到，她的表情冰冷得如同人偶，和方才的狂热形成鲜明对比，“虽然时间有点早，但是我们的肉体已无法承受与日俱增的信息，腐朽的皮囊亦无存在之意义。而这具肉体拥有无穷无尽的容量，正是和神相配的容器。”
　　“张口闭口就是神、神、神的。”孤狼握住剑柄的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黑色的情感转化为嘲讽的语句脱口而出，“虽然我，不，我们这些人大多数没有父母的概念，但是像你们这种邪魔外道，早已概念化，失去未来的东西。”他架起双剑做好战斗准备，外甲的金属部位同时朝外侧敞开，周围的空间随之扭曲，“连自称神的资格都没有！”
　　“哼！小毛孩儿没有指摘我们的权利！”马吉柯就像要赶走烦人的苍蝇，她轻轻挥手，前方的空间便生成无数冰针，密密麻麻地朝孤狼倾泻而去。
　　孤狼没打算躲避，他前脚用力踏向地面，掀起一顶厚重的地板，将冰针全数挡下。然而冻得起雾的地板旋即燃起耀眼的红光，孤狼即刻往后疾退，刚才掀起的地板连带地皮转眼便被车轮大的炎球熔化。
　　不愧是源魔法，只要是人类最初幻想的魔法，都能像这样不用咏唱啪啪啪地打过来么？对方没有给予孤狼喘息的机会，从地上隆起的土刺，沿着墙壁和天花板窜来的雷电，还有从四面八方射来的水柱，一刻不停地追逐着孤狼的脚跟。
　　“烦人的跳蚤。”对着蹦来蹦去的孤狼轻一扫手，席卷整个空间的风墙气势汹涌地朝对手压去，轻易将之排出了屋子。
　　“唔喔！”即使有外甲的保护，孤狼还是能感觉到被强烈风压直击所带来的伤害，耳朵轰鸣，双目颤抖，大脑像是要炸开一样疼痛。他好不容易稳住差点断线的意识，在落地的瞬间，倒立着伸出手撑住地面，空翻着地。模糊晃动的视野中，孤狼捕捉到“西施特”悠闲地从屋内踏出，似乎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太弱了，就像蝼蚁一样。”少女轻蔑地冷笑道，“那个小妮子还妄图不伤害这具身体，你们真是傲慢得无可救药。”
　　“变色龙当然做不到。”
　　“哦？还真是率直的评价呢。”
　　“所以她才拖延时间嘛。”孤狼调整好呼吸，他重新架起剑锁定目标，“变色龙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少在那里欺骗自我！”似乎受到魔力波动的影响，树林喧嚣起来，周围的雾气遭到驱散，孤狼的挑衅激怒了马吉柯，它仅用食指对准孤狼，对方便被巨大的压力支配全身无法动弹。
　　本该如此，然而孤狼却缓慢地动了起来，尽管动作幅度不大，但能清楚地看见他朝前踏出了右足，脚下的地面以之为中心绽放出螺旋的裂纹。
　　“居然还能跳跃？但这么慢又能做什么呢？”马吉柯已经厌烦了眼前这个无名小卒的存在，它决定在孤狼移动前就抹消对方的痕迹，伸开的五指一握紧，以孤狼为中心的空气瞬间炸裂，将其撕成碎片。
　　然而————
　　为什么？马吉柯傻了眼，它的视野中映出了两个孤狼......等等，三个、四个、五个......是分身吗？不，他们的脚下都有螺纹。难不成！马吉柯以为自己的双眼尚未适应夜色的黑暗，导致看不真切，或是融合还未完美，致使感觉跟不上，但这一切的疑惑都被从身后传来的声音粉碎了。
　　“你知道变色龙为什么要等我来么？”孤狼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马吉柯的背后，前方的“幻影”亦随之消失。
　　“连续跳跃！嘎哈！”还未等马吉柯从惊异的漩涡中脱出，刀尖已经从背后贯穿了它的胸腔，黑色的尘雾立即从肉体的缺口喷出，污染了宿主的视野。
　　由于跳跃的速度太快，从而能够在原位留下残影，而且因为不是单次跳跃，所以很难预测跳跃后出现的位置。马吉柯正在迅速消散的意识做出了如此判断：“但是为什么！这具肉体！”
　　“你是想说这具肉体死亡后你们还有机会转移回原来的身体吗？”头盔上红光乍现，孤狼往握住剑柄的手使力，仿佛要咬住得手的猎物，剑身更深地刺入马吉柯的身体，“这把“”是专门为对付概念化设计的，用于抹杀一切概念化的存在，特别是所谓神的概念。还有————”确认到马吉柯的灵魂正逐渐分解，孤狼以宣判者的语气冷冷地说道，“这一剑也是为了胡桃夹子的。”
　　“可恶啊啊啊啊啊啊！！！！！de————”抽出的剑刃强行斩断了马吉柯的恶嚎，少女的躯体像断线的木偶，随即向后倒去。
　　“呼，神是被需要才存在的，”孤狼单手抱住少女，借着周围的绿光，隐约可见她的胸部正平稳地起伏，“既然只有被信奉才能存在的话，谁还敢自称神呢。”
　　那对夫妇看来已经完全坏掉了，即使砍的是他们的身体，估计效果也是同样的吧。端详着少女渐渐有了血色的脸，孤狼淡淡地松了口气。尽管肉体对源魔法的适应性高，但是精神上却没受概念化的影响，所以才没有效果么？
　　“唔......”此时，少女嘴边漏出了呻吟，她紧闭的双眼撑开一道缝隙，视线的焦点慢慢凝聚在孤狼的头盔上，她以虚弱的声音喃喃道，“你是......尤丽的男友？”
　　“不对，是她的同事。”记得尤丽是变色龙来到这里后取的名字吧。下意识地如此回答，孤狼突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为什么初次见面的少女会认得面容隐藏在头盔下的自己呢？
　　“呵呵，开玩笑的。”
　　“哈......”这女孩淡定得有点异常，孤狼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不同于马吉柯夫妇的压力。
　　少女想自己站起来，一下掌握不住平衡，在摔倒前便被孤狼扶住了，她腼腆地苦笑道：“不好意思呢，劳烦你了。”然后环视了一回周围，“尤丽呢？”
　　“受了伤，但没生命危险。”
　　“真是笨女孩呢。”终于站稳了脚跟，少女无奈地叹了口气，“明明都告诉她不用在意我的，看样子那女孩怕伤着我而下不了手呢......啊，对了，”背着比地上大了一圈的明月，少女双手牵起裙子的下摆朝孤狼轻鞠一躬，她以优雅的口调说道：“谢谢你救了我。初次见面，我是西施特·O·马吉柯。”
　　是我难以应对的类型呢。如果这个女孩一开始就看透了马吉柯夫妇的计划，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的话，恐怕她的精神也存在一定程度的异常。孤狼在头盔下暗暗地吞了口唾沫，他不再将面前的少女当做柔弱的存在，语气郑重地说：“我只是来完成任务的。那个————”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为此过意不去。”似乎猜透了孤狼想要说什么，西施特轻描淡写地说，“我们Origin家的人一直都是异常的，虽然这跟为了维持魔法的耐性而近亲交......结婚有点关系，但是总的来说如果肉体和精神过于接近常人，那么身体就承受不了源魔法的信息量（神性概念）了。”
　　尽管能理解西施特的解释，组织上也有不少类似的案例，但听到年龄和变色龙相仿的少女面不改色地口述出来，孤狼仍旧感到有些不适，可能无法接受这种常识的自己才是奇怪的人也说不定。
　　“呵呵，真是有趣的人呢。怪不得尤丽会那么信任你。”像是看透了孤狼头盔后的表情，西施特咯咯地微笑道，浮现在美丽面庞的笑容天真活泼但又显得残酷，她飘过身，朝屋内走去，“不用担心我，这里还有些不得不处理的事。”
　　“毕竟是一家人呢。”
　　不知是说给孤狼听，还是在自言自语，如黑夜赠礼的长发在地上铺出一卷墨色的地毯，消失在门后的少女呢喃道，
　　“还真是让人不放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