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壳,然后死去

　　两道人影在宽大的回廊疾驰，冰冷的月光洒在金碧辉煌的护栏上，皎洁的银纱沿着曼妙的雕纹一直延伸到仿佛不可触及的天花板。
　　庄严的骑士像、狰狞的巨龙像还有各种道不出名字的异形雕像冷冷地俯视着踩着大理石地板滑过的两人。
　　跑在前头的是棕发的少年，魁梧的躯态和矫健的身姿让他看起来颇为成熟，只有那张稚气尚未完全褪去的脸才能多少窥得他的年龄，然而冷峻的表情令人无法将他和朝气蓬勃的十五岁联系在一起。
　　同样的。不，应该在此之下，跑在后面的碧发女孩则更加年幼。尽管由于发育较早的缘故，她的身高几乎赶上少年，但无论体型还是面容，都与十岁出头的同龄女孩别无二致。然而身体的劣势并不影响她的行动，女孩以不输于少年的速度紧紧地，没有多余动作地跟在对方后头。
　　恢弘的城堡中，少年和女孩披着夜色奔跑着。他们越过宽阔的护城河，穿过硕大的城门，径直通过引面而来的大广厅，沿着如同看不到尽头的回廊朝城的深处前进。
　　从进城到现在，两人没有遇到任何守卫。何止守卫，连人的气息也感觉不到，如果可以将这里的生物称为“人”的话。
　　“等一下。”脑中突然传来少年的声音，女孩随着对方的动作放慢了脚步。
　　经过十数分钟的疾跑，两人终于迎来了回廊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城堡的中庭，一处足有数千平米的花园。穿梭于回廊的夜风仿佛在这一瞬得到解放，贪婪地于此开放空间的每一寸角落回旋。白与红的玫瑰，花瓣卷起，于冷月的凝视下狂舞。
　　“毫无还手之力么？”女孩的目光落在脚边的某个物体上，无机质的铁甲在夜月的映照下闪着黑光，从形状上来看可谓为头盔，它被整齐地切成了两半，和佩戴者一同凄惨地散落一地。暴露在空气中的鲜红血珠，沿着从破洞中露出的长耳，悄无声息地漫入失去血色的耳洞。
　　“看来是这样呢。好歹是王城的卫士，想不到如此脆弱。”少年看向中庭的四周，飞龙羽翼的残骸和石像鬼的残片胡乱地交杂在一起，还能看见格雷姆的遗体无力地瘫坐在花园的一角，他呼出混杂着血腥与花香的空气，视线机敏地转向于中庭四处晃动的银白色人影，“变色龙，打起精神。”
　　“不用你提醒，孤狼。”就算没开口说话，女孩也能从少年的语气中感受到其中的压力，她从虚空中抽出一个棕色的手提箱，染上了岁月颜色的卡扣随之弹开，露出盛放其中的内容物————八枚细长的小刀和两把银色短剑，它们精致小巧，如同玩具般整齐地躺在灰黑的海绵中。
　　见变色龙将小刀夹在手指间，孤狼拔出挂在两腰侧的双剑，其一剑身狭长平整，颜色铁黑，其一剑身略短且宽，银色的牙口闪烁着凌冽的寒光。
　　“别手软了，变色龙。”孤狼黑色的双瞳中，白影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她们是一群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犹如用银河的尾巴织成的长发，宛若露比原石镶嵌的红瞳，好似能工巧匠雕琢而出的，完美无瑕的面容，还有那像是刚从壳中诞生的洁白无瑕的躯体，这一切天赐的元素组合而成的少女们即便被称之为女神也不为过，“她们是活着的。”
　　变色龙明白孤狼此话的含义，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夹紧了指尖的小刀。
　　眼前的少女们并非人偶，因为她们的双目中荡漾着不安与恐惧，仿佛在寻求帮助，乞求可以在众多相同的存在中找到真正的自己。
　　尽管如此————
　　“来了！”孤狼有了动作，在他举剑的瞬间，尖锐的刺响即刻爆裂，并朝着中庭四下扩散，眼前如鬼魅般闪现的银发少女握着透明的刀刃从上至下砍向孤狼的头部。
　　“我是谁？我在哪里？”
　　“天知道啊！”
　　以长剑夹住攻击，右脚跟稳住中心，孤狼操起短剑，毫不犹豫地刺入了对方的腹部。
　　鲜血决堤般地从少女腹部的缺口涌出，染红了两人的衣裳。
　　“好痛......”孤狼没有等待少女把话说完，他如同要斩断情念般往左臂使力，顺势将对方迅速褪色的躯体甩掉。此时，他看到了细长的物体拖着红线从眼前飞过，那是一根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臂。
　　“让开点。”变色龙的警告响起的同时，孤狼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他立即抽身跳离原地，只见方才脚下的花和泥土瞬间被刨飞，跟着飞散的还有银发少女们的残肢。
　　很难看清变色龙攻击的轨迹，孤狼只能凭借月光的作用勉强看出她时而用小刀组合而成的短刀格开攻击，时而投出另一只手上的小刀，融入夜色的细线与透明刀刃的接触弹奏出凌乱的舞曲。
　　“别把我卷进去啊！”
　　“没办法，人数太多，用剑效率太低。”
　　变色龙所言是事实，少女们的进攻凶猛异常，她们本能般的朝两人袭来，即使眼神中流露出惧色，但她们的身体却像是感觉不到害怕，反而像是寻求着解脱，乞求两人尽可能快地杀死她们。
　　不仅是身体，连感情都是矛盾的吗？孤狼能从刀刃上感觉到砍入血肉的沉重与剥削灵魂的苦痛，他配合着变色龙舞蹈的空隙，机械作业般击杀一个接一个扑上来的少女。
　　王城中庭的舞踏会并未持续多久，似乎情感的疲惫会令体感时间加长，直到刀刃相接的声响断绝，中庭恢复到平静为止，两人都像经历了漫长的战斗而放心地长舒了一口气。
　　“我......不想死......”躺倒在孤狼脚边的少女一息尚存，血液从缺损的四肢缺口处涌出，灌溉入白玫瑰的领域，如同劣质的红酒般烧灼着植物与人的肺腑，令花瓣因醉意而变红。
　　破壳后即迎来死亡，还不如在壳中死去。孤狼举起长剑，对准被泪水和血水打湿的少女左胸：“愿你在天堂迎来属于你的早安。”言罢，剑刃刺下，少女半开的嘴定格在了这一刻。
　　“结束了吗？”确认到变色龙的声音是经由变刺鼻的空气传来的，孤狼默默地将双剑收回至腰侧。
　　“嗯，大概就这么多了。”孤狼感觉自己也无法集中精神使用念话，他直率地开口道，“虽然不排除有落单的，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的任务。”
　　“发信源应该离这里不远了，”变色龙指着中庭另一侧的出口道，“那边。”
　　“变色龙，”孤狼用大拇指抹掉粘在脸上的血迹，他低头凝视着如同坏掉的人偶般死去的少女残骸喃喃道，“你觉得以错误的形式诞生的人痛苦，还是诞生于错误的世界的人痛苦？”
　　“大概是前者吧。”变色龙从虚空中掏出手帕，学着孤狼擦拭脸上的血，“起码后者更容易被世界同化。”
　　“我记得你是在这个世界出身的吧？”似乎已经把状态调整过来，孤狼转回了念话，同时移动脚步，示意变色龙继续朝目标前进。
　　“嗯。”变色龙身体前倾，开始跟着孤狼奔跑，她面无表情地回应道。
　　“你觉得这个世界如何？”
　　“即使排除掉刚才那些异物，客观来说是个糟糕透顶的世界。”
　　“也是呢......”在攀登通往最上层的螺旋回廊的途中，两人除了能看到王城卫士等亚人的尸骸，还能看见人类的尸体，争斗的痕迹一直从回廊延伸到了王座之间的大门前。由不同种族的血液混聚成颜色凝重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流下阶梯，仿佛铺上了一张长长的红地毯。
　　“战争不可怕，”仰望着雄伟的大门，变色龙眯起双眼，“没有目的的战争才可怕。”
　　“那就赶紧完成任务离开这里吧。”像是在安慰变色龙，孤狼粗野地踹开了眼前的门。
　　在大门朝两侧敞开的一瞬，重物摩擦的轰鸣声、火药的爆发声、女孩的悲鸣声交织在一起，空荡荡的王座之间转眼变得热闹起来。
　　脸上传来刺痛，孤狼感觉到一股热流从痛楚的根源淌下。
　　“啊！抱歉！是自己人吗！”只见大殿的王座前站着一个少年，月光透过环绕天花板建造的玻璃，照亮了他的侧脸。不知是否是光线明暗的缘故，少年笼罩在月光下的头发是金色的，而暗处的发色则为黑色。他手持一把超过他一半身高的铳剑，一缕青烟正从剑尖下部的枪口袅袅升起。
　　“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一个突然袭击的人的话？”孤狼和变色龙并未放松警惕，他们分别朝大殿的两边散开。
　　“因为你们的穿着和这个世界的人不同啊。”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少年将剑刺到地上，以示没有敌意，“而且只有我们这些同类才能看出来吧？”
　　的确如少年所说，孤狼和变色龙都穿着方便行动的紧身衣，并且有若干躯体通过透明的材质暴露在空气中，而对面的少年则与途中遇到的尸骸一样，皆身着略显华贵且饰品较多的衣裳。
　　“呼，姑且相信你的话。”孤狼稍微放松了警惕，他用眼神示意变色龙放下武器，“既然你不受意识操作的影响，那不如用念话说话更能证明你是这边的人？”
　　“因为我讨厌这样啊，”少年爽朗地笑道，“毕竟君子坦荡荡嘛。”
　　“孤狼，”脑中传来变色龙的声音，只见她用眼神示意孤狼看少年的衣服，“那个徽章是人类皇家的。”
　　“难道说我们要救助的人是你？”孤狼忍不住瞪大眼睛喷了出来，“别开玩笑了！”
　　“不不，你们误会了。”少年急忙解释道，“发出救援信号的是我，但是救助对象并不是我。”言罢他转身敲了一下高大的王座，“喂，你要躲到什么时候？赶紧出来啊！”
　　“不！不要！我害怕！”从王座后传来尖锐的反抗声，孤狼想起了刚进门时响起的女孩悲鸣。
　　“还不是因为你不肯走才害我们困在这里！”少年不耐烦了，他迅速踱到王座后，一把揪出了声音的主人————一个和变色龙差不多大的黑发女孩。
　　“这是什么情况？”
　　“如你所见，”少年一手抓住泪眼汪汪的女孩的手，一手指着她头顶真红的双角道，“这位是魔王的女儿，没用的家里蹲。”
　　“人家不是家里蹲，是伟大的魔王的女儿！”
　　“你父亲伟不伟大跟你何干？”
　　“喂喂，这是真的吗？”孤狼朝变色龙投去疑问的目光。
　　“我没见过魔王的女儿，但是从那对角和魔装来看，应该是真的了。”
　　“这也太奇怪了吧？你们不是在打仗吗？为何要为敌人求救？”
　　“打仗是他们的事，我只是来救我的朋友的。啊！你居然咬我！”挣脱了少年的手，魔王的女儿立刻溜回到王座后躲了起来，“疼疼疼......话说在前头，我和母亲是不受这个世界的概念束缚的。”
　　“你母亲？难道说————”孤狼惊讶地打量着少年的头发和脸，“你是月族的......”
　　“没错，月族是我母亲，但现在我才是月族。”少年用食指勾起嘴角，隐约可见嘴唇后那异于人类的尖锐獠牙。
　　“不可能！每个代号只允许一个人拥有，而且只有BOSS才有权利授予————”
　　“除非只有一种情况。”
　　“变色龙！是月族叫我们来的吧？”孤狼的脸变了颜色，他焦虑地质问变色龙。
　　“是的，是月族没错。”变色龙点头表示正确。
　　“委托是母亲发出的，但是坐标是我发的。”
　　“是那个女人的主意吗？”
　　“当然。如果魔王的女儿死了，亚人们也没有未来了。虽然如你们所见，她是个家里蹲。”
　　“我再强调我不是家里蹲。”
　　“不是家里蹲就赶紧跟我离开这里！”少年无视女孩的抗议，隔着王座斥责道，“咳咳，那些异物还在城里徘徊吗？”
　　“收拾了一批，但是不保证有漏单的。”
　　“那还行，毕竟带着她没法好好战斗。啊啊，早知道早点学会跳跃了。”像在抱怨似的自言自语，少年扔给孤狼一块宝石，“接着，这是母亲给你们的。”
　　“是这个世界常用的留言石。”变色龙看了一眼石头的形状，追加解释道。
　　“里面留有她现在的坐标。”
　　“总部能听到吗？我们找到月族了，立即把我们传送到石头里的坐标。”孤狼把剑刺入地面，并朝着无人的虚空嚷嚷。半晌，他和变色龙的身体开始浮现出白色的光粒。
　　“那么请代我问候母亲。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语气中飘散着不舍与遗憾，这是少年的面容变得模糊前，两人最后听到的话。
　　如同电影镜头的转换，白光过后，宏伟的王城已不知所踪，展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处隆起的山头，而山下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一片红色的平原，一片在夜空下喧嚣的平原，夜风把平原的噪声随着刺鼻的血腥味和硝烟味一道送至很远的地方。
　　“啊，你们终于来了。”有个女性伫立在山头，她和方才的少年一样，月光下的长发披着一层迷人的金色。
　　“月族......”孤狼一眼就认出了面前的人，他绝对不会看错这位长年身着黑色礼服，后腰长着一对华美夜翅的美艳女性。
　　“本小姐现在已经不是月族了哦，既然你们能来到这里，应该是见到了那孩子才对。”女性回过身来，如血泉般的双眸映出了孤狼和变色龙的身影，“好久不见了呢，孤狼，变色龙。”她的音色缠绕着不可思议的魔性，和她美丽的外貌一样，牢牢地抓住了两人的注意力。
　　“你儿子让我们代他向你问候。”
　　“呵呵，真是守节律的孩子呢。”女性用手扶着侧脸微笑道，“请用第二个代号称呼本小姐吧。”
　　“百科事典。”孤狼沉着声音叫出女性的代号，他很清楚对方并不喜欢他人这么喊自己。
　　“唉，活得长了被取了个这样的代号真是让人伤脑筋呢。”被唤作百科事典的女性无奈地摇头道，“虽然时间对于我们来说意义不大便是。”
　　“你的目的是什么？”
　　“变色龙，你觉得这个世界如何？”百科事典没有回答孤狼的质问，她将话题抛给了对方身后的女孩。
　　“打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的世界。”
　　“是呢，本小姐曾经也这么想过。”百科事典的叹息被夜风带到了遥远的平原，在那里，被束缚在人之肉袋中的灵魂们正在厮杀，其中还有银色的倩影穿梭其中，激起朵朵花红，“本小姐注视着这个世界很长时间了。几万年？几千年？几百年？看着那片天空逐渐染成白色......”纤细的食指指向平原的另一头。然而，映在孤狼和变色龙眼里的仍旧是墨色的黑夜，“注视着这里的种族为了战争而战争，没来由的，毫无道理的。啊！真是悲哀呢！为何会存在这样的世界呢？”
　　“但是本小姐想通了。既然我们诞生的方式是相同的，为此感到悲哀不就很愚蠢么？”百科事典释然地微笑道，“存在就不应该受到呵责，我们没这个权利去怀疑。本小姐说的没错吧？变色龙。”
　　面对百科事典的回问，变色龙只是保持沉默，对于诞生于这个世界的女孩来说，她十分清楚百科事典眼中世界的形态。
　　“于是本小姐决定做一个实验，而且需要你们这样的见证人。啊，毕竟能完成这项实验的只有本小姐啊，伤脑筋呢。”遗憾地苦笑着，百科事典从虚空中抽出了一把短小的石刃，不详的黑光在石刃的刀身闪烁。
　　“你想干什么！”发现事情不大对劲，孤狼试图用怒喝阻止对方的行动。
　　“请不要责怪那些女孩，她们只是概念信息的载体，但作为载体而言又过于脆弱，只能在痛苦中寻求安宁。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反复向听不见的人们传达着歉意，百科事典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但是本小姐不同，漫长的时间中积累的概念，如果把这些信息一并释放出来，就可以将原有的概念打乱。”
　　“住手！”孤狼叫了出来，而首先有了动作的是变色龙，她不顾一切地向百科事典冲去。
　　“您会忘记本小姐吗？”
　　但是，百科事典快了一步，她把匕首猛地刺向喉咙。
　　刹那间。
　　月光消逝。
　　血泉喷涌。
　　血色的平原上星光点点，并以爆炸般的速度朝周围扩散。
　　喧嚣在此刻停息，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炫目的白光中。
　　“贵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