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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西诺夫死了。”
“吵死了,闭嘴吧。谁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不然这是谁的葬礼?”
他们的声音很快被巨大的沉默掩盖住了。清晨的天空被薄雾染成了灰白的颜色,穿着黑色防护服的人们变成了一条细长的溪流,沉重地流动着。跟在棺材四周的几个人都举着一根蜡烛,蜡油有时候滴下来,就在他们黑色的防护服上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圆。
再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从厚重的防护面具下传来,这声音汇入黑色的溪流,也就变成了巨大的沉默的一部分。没有人说话,然而所有人都感受到,死亡在他们头上笼罩着,在他们四周流转着。
穿过混凝土的废墟,走上干涸皲裂的河床,接着又钻进变成了树丛的遗迹,这条黑色的溪流一直朝着山脚下的墓地走去。
一个孩子哭了起来,变成了这场葬礼唯一的哀乐。
“布鲁西诺夫,多好的军官啊,八等军官的肩章上有两颗星星,都是镀金的,中间还有一根金线连着……”
“够了,你很吵。”
“他活着的时候多威风啊,坐在那架焊满了钢板的摩托上,看谁不顺眼就用刀鞘敲下去。”
但是他已经死了,再也没有办法那刀鞘敲别人了。
“听说他的伤口不大,防护服的袖子上挨了一马刀,没注意,空气钻了进去,结果就感染了病毒,战斗刚一结束就死掉了,就这样死掉了。”
谁让病毒那么要命呢?他又不会再活过来。
队伍的末尾忽然传出了歌声,起初只有一两个人在唱,渐渐地,几乎所有的人都唱了起来,经过了防护面具的声音变得像是压抑的鼻音,那歌几乎没有调子,与其说是在唱歌,倒不如说是略有起伏的朗诵。
“不是铁锨挖出了地底的避难所,
而是马刀,步枪和摩托。
墓地里播种着自由人的头颅,
装点荒原的是年轻的寡妇。
吃人的荒原埋葬下千万个孤儿,
天上落的都是父母的眼泪。
啊,静谧的避难所啊,我们的母亲!
避难所啊,你的空气永远浑浊。
我静谧的避难所的空气怎么能不浑浊啊,
那里翻涌着恐怖的死亡,
又为我们带来新生。”
那家伙终于不说话了,而是入了迷一样,同着队伍里的其他人一起轻轻地哼唱起来,她的声音轻柔飘渺,就像是面具过滤出的清冷的空气。他想起在那副面具下是一张洁净柔软的少女的脸庞,但是那张温柔而充满生机的脸庞却和笼罩一切的死亡和谐地糅合在一起。
歌声继续沉重地响着,送葬的自由人们变成了一个个体,用这首歌向世界平静地叙述着他们所有的故事:
“寂静的避难所,我们亲爱的母亲,
寂静的避难所,庇护着人类的避难所呀,
以前啊,你总是那么美好,
那样寂静,就连空气都清澈。
可是如今,像是一个大棺材,
自由人们都要腐烂在你的肚子里啊。
寂静的避难所开言:
‘空气怎么能不浑浊,
我放走了我亲爱的孩子们,
我放走了坚强的自由人,
他们被播种在坟墓里,
他们被驱赶到死亡中。’”
接着,整支队伍又一次失去了声音——因为他们已经停下来了,
这是树丛中地一片开阔地,大约有十亩的大小,因而显得相当空旷。空地上稀稀疏疏地竖立着一片削平的木板,那些旧的木板上的字迹已经看不清了。他们来到了一个已经挖好的坑洞前,领队的神父将一块木板栽在坑洞前,上面写着“布鲁西诺夫”。
送葬的自由人们将八等武官布鲁西诺夫的棺材放进坑洞,接着默默地,自发地围城了一个圈,神父念诵经文的声音通过防护服,变成了细不可闻的震动,就像是某种飞虫在耳边煽动翅膀一样。
“但是你的哥哥呢?”
少女的声音忽然又一次在他的身边响起,他回过头看着少女,然而隔着防护面具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的哥哥,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迈列霍夫。他归布鲁西诺夫指挥,但是布鲁西诺夫吃了败仗却没有见他回来。”
“谁知道呢……不要再问这些了。”
借助着沉默着的自由人们,他也融入了沉默之中,于是少女没有办法继续问下去,只好双手相交,为死者祈祷起来。
渐渐地,耳边再也听不见神父那烦人的声音了,于是所有的自由人又一次直起了身子,布鲁西诺夫的妻子——站得离坟墓最近的那个——颤抖着身子,走上去向着棺材撒了一把土,接着大家一个接一个地完成了这个动作。在几个人的合作下,土壤终于将布鲁西诺夫的坟墓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接着所有的人又像是来的时候那样,变成了一条小溪,默默地朝着避难所的方向流动起来。少女走在他的身边,来的时候唱的那首歌又一次在队伍里响了起来。
“大概又要征兵了。”
是啊,哥哥不知道在哪,这一次就该他入伍了。可是从哪里搞一辆摩托呢?一个自由人总不能没有一辆摩托啊。
“所以那个时候答应我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他转头看向少女,隔着防护面具猜测着少女现在是怎样的一副表情。隔了很久,他才默默地“嗯”了一声算是对少女的回答。
当队伍回到河床上的时候,一个人忽然从黑色的溪流中跑了出来,于是溪流停下了,大家都看着那个人。那个人做出了令自由人们惊讶的举动:他一把将脸上的面具扯了下来,面具下是一张苍老的脸。
他贪婪的呼吸着河床上的冷风,脸上露出了一点享受的表情。接着忽然又挣扎了起来,焦黄的脸渐渐地变成了紫黑色——病毒发作了——肺部停止了工作,他没有办法呼吸,慢慢地扭曲着倒在了地上,又挣扎了一阵,接着就不动了。
这个时候才有几个自由人走了出去,将他的遗体抬起来,他的尸体会被放在避难所外,明天又会有一场葬礼。看那个人的年纪,应该是前病毒时代的最后一代人,自由人们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
于是人们再次抬起腿,向着避难所前进。高大的楼房坍塌成荒原,残垣断壁像是沉默的巨人一样,静静地注视着自由人们。
这个世界上也许曾有居住在地表的文明,然而在现如今的大疫情中,只有深埋地下的避难所才是人类最后的救赎。
然而战争,只有战争从始至终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