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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格朗伸展四肢出溜到铺在草棚里的纤维草上,后背上有一些刺挠的感觉但是他完全不想去挠,只觉得困意如同海浪一般拍向他,在这个似睡非睡的时间点,他又想起那个问题,那个在过去的夜晚经常困扰他的问题,他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呢?
事情大概可以从半个月前说起,他弗格朗是一名雕刻师傅,自愿独身,年轻的时候亲戚给他介绍了一门亲事,当时沉迷雕刻的他放弃了这唯一一次与他人交好的机会,即使是现在他依然沉迷雕刻,生活中除了山下超市的几名店员和偶尔上门来的客户以外不再有其他人。至于说他为什么会选择雕刻,并不是这门行业的利润有多么可观或者他在这方面有着旁人不及的天赋,仅仅是因为他喜欢开枪。
在新时代,也就是从皇家煤矿稳定开采以来,生活得到保障的人们又开始追求艺术作品了,其中用实体枪弹打造出的雕刻作品以狂野的造型和别具一格的创作手法受到不少人的追捧。短时间内出现了很多奇形怪状的雕刻家,如果你现在捡到一大块满是交叉弹痕的石膏,那就是这个时代遗留下来的。这阵风潮也像其他所有风潮一样来了又去了,那些刚刚拿起雕刻工具的年轻人只得抖抖手,重新回到领救济金、涂鸦、睡觉的循环之中。
与他们相比,弗格朗还是赶在风潮离开前获得了一点名气,这点名气支撑着他搬到开壶山上,也不用去挤救济金的队伍。他在搬到山上之后心境发生了变化,这里完全隔绝人声,在他不清嗓子或者开枪的时候就只能听见虫鸣和山泉声。也许是年纪大了,他面对这样的生活突然觉得很寂寞,即使摸着自己的ksg霰弹枪入睡也无济于事,这么些年来他第一次萌生出收徒这个想法,可以给自己找个徒弟,高兴了教些手艺,不高兴就让他下山跑腿。
真要这么琢磨的话也是个事,对他来说琢磨一块石膏远比琢磨头脑中的想法要轻松得多,毕竟实弹雕刻的风潮已经送走了最后一班出海的渡轮,绝少有人乐意踏足这个领域,再说以他那点名声和仅剩几位的固定客户,自己混混日子还可以,要支持两个人舒适地生活颇为困难。当然最主要的问题是他是个乖僻的人,上一回他遇到在山上迷路的人时那火气别提有多大了,ksg都抵到了那孩子的脑门儿上,所以他对这样的自己能找到徒弟很不乐观。就这样郁结了几天,晚上的梦逐渐变得更加恐怖,他实在忍不住,在山下超市结账的时候多说了两句,有位高中生模样的店员向他提议,可以找个仿生人当徒弟。
他说得有理。
在人权法案之后,仿生人更加融入社会,他们不再只有出厂时预装的性格和能力,更可以通过学习成为各种各样的人,在获得太阳能或与之对等的能源,以及定期检修之后他们的需求就只是精神和交流方面的需求了。
“精神和交流方面啊,很适合当徒弟。”他在城区的智能交流中心放了一件自己的作品,摆了块牌子,当天就来了个戴着卡通狼头帽子的仿生人,他对实弹雕刻表现出了不小的兴趣,加上他请弗格朗喝了两巡酒,就这样敲定了第二天上山的事。弗格朗自己先回到山上,带着醉意倒在工作室里,握着ksg鼾声如雷。
第二天一大早,仿生人——自称狼——和他的狼头帽就来了,弗格朗带着他在山上转了转,抑扬顿挫地介绍着自己探寻过的每一处山涧和分岔路,心里想着“对,找个徒弟就是这种感觉”,这份满足感一直持续到狼开口提问。
“这生意现在好赚吗?”狼咬着一株狗尾草漫不经心地问。
两人当时在一块大石头上歇脚,从昨天到现在他第一次认真审视这位仿生人,他脸颊上的视窗呈现出多种色光排列成的身份识别码,嚼着狗尾草的嘴稍微歪向左边,卡通狼头帽一圈露在外面的白牙遮住了他的额头和双眼,他问着这个问题,脸上有一抹奇怪的笑意。弗格朗很不满意狼这种轻蔑的语气,他望着狼一字一顿地说:“这不是生意,年轻人,这是艺术。”
狼笑出了声,狗尾草差点从嘴里滑出,他说:“我知道了,你是那种喜欢标榜自己是艺术家的人,难怪实弹雕刻这行现在如此不景气。”
“注意措辞,年轻人,我希望听到‘您’而不是‘你’。”
“嚯,还带上了老派的礼仪,你做的东西很不错,真的,但是这年头光做好东西可没用,你还得会卖出去。”
“见鬼,我是给自己找个徒弟,而不是盼着有人对我说教。”
“好啦,你不是想找个人说话么?这也是‘说话’的一种方式。”
“随你怎么说,这个世界上多得是卖不出去的东西,更进一步说多得是不知道造出来有什么用的东西,正好你是个仿生人,我问你,仿生人为什么要会眨眼呢?”
“这个问题我记得写在人权法案里了,在不过分浪费能源的前提下我们可以进行和原生人类相同的活动,你刚才这么问仿佛我们争取来的人权都是没什么用的东西一样。”
“呃……”弗格朗卡壳了,考虑到此前仿生人权运动的范围和影响,他知道自己提了个蠢问题,遂把话题拉回来,“我年轻那会儿还没有你们呢,这刻板印象大概得陪我入土了,倒是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学了手艺再去琢磨生意。”
“好啊,”弗格朗转身朝半山腰的工作室走去,看着师父僵硬的脚步,狼笑着小声说,“只是那也没几天了。”
狼的手很稳,配上仿生人的辅助视觉,总是能打中弗格朗指的地方,而且他对“雕刻”这一概念理解得很快,什么样的尖角表达什么情感,何种程度的混乱暗藏了什么言语,他还确定了自己的风格,用各种动物獠牙的形状给作品注入愤怒的力量。弗格朗觉得这方面完全挑不出毛病,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他不得不佩服狼的那些灵感,以狼的才气,他所设想的“生意”不全是纸上谈兵,不,应该说是很有可能的。
伴随着才气来的是弗格朗与狼之间尖锐的矛盾,原先弗格朗想的买东西跑腿可以喊狼去,但是狼只要一闲下来就什么事也不愿意做,躺在工房后院的草棚里喝酒,每天不到酩酊大醉绝不收手,他的救济金估计全换了酒喝——还得匀出一部分给那个每隔一天送酒上山的小厮打赏。其实这件事对弗格朗有什么影响呢?要说影响应该也只有好的影响,一来狼的灵感让实弹雕刻作品源源不断地产出,另一方面他睡在草棚里至少再也没有老鼠在纤维草里做窝了,弗格朗原本计划在草棚里养些什么,只是一到节骨眼上人就犯懒。可惜弗格朗不这么想,他固执地认为自己找个徒弟就应该符合自己的预期,至少自己的生活能省点事,现在这样买个东西还得自己跑下山——他可舍不得花钱打赏小厮——的现状他很不满意,所以这天在狼刚喝到一半的时候,他晃悠着ksg,搓着手指缝里的石膏粉末走进草棚。
“醒醒!”弗格朗一脚踢在纤维草垛上,狼只是挪了一下身子,没把酒瓶从嘴边移开,弗格朗紧皱眉头,握住枪管用枪托砸向狼拿着的酒瓶,狼翻了个身,枪托连他的边都没碰着,然后他轻描淡写地说:“我现在是休息时间。”
“休息?”弗格朗感觉血气不断上涌,“我还没休息,你个当徒弟的凭什么休息?”
“徒弟?看看你制造的那些垃圾,我来了半个月甚至连上门收垃圾的人都没有,昨天我自己拿了块石膏下山去可是卖了个好价钱。”狼摆了摆手,暗色的液体在半透明的墨绿酒瓶里掀起波澜。
“你!”弗格朗恼羞成怒,端起枪推开保险,草棚里一声爆响,却只打中了草垛。
狼不见踪影。
弗格朗的脖子被人从后方扼住,狼头帽的吻部蹭着他的太阳穴,尖牙以下传来温热的呼吸,脖子上有毛绒绒的触感,狼的尖爪在他的颈动脉附近画圈。弗格朗感到恐慌,他挣扎着想摆脱控制,奈何狼的爪子离他实在太近了,温暖潮湿的感觉同时从脖子和裤裆传来,弗格朗的手指失去了力气,ksg掉在地上。狼收回爪子随意地一推,弗格朗伸展四肢出溜到铺在草棚里的纤维草上,后背上有一些刺挠的感觉但是他完全不想去挠,只觉得困意如同海浪一般拍向他,在这个似睡非睡的时间点,他又想起那个问题,那个在过去的夜晚经常困扰他的问题,他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呢?
狼呈现出浑身覆盖狼皮的造型,宛如故事里的狼人,这些毛皮正在逐渐解除,不一会儿又只剩一顶卡通狼头帽戴在头上,他弯腰捡起地上的ksg,看着正在失去生命的弗格朗,轻声说:“从你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学了,但是你这模样让我又有了新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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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市的一所学校遭到爆炸袭击,万幸当天学校正在举办跳蚤市场活动,大多数学生和来参加活动的家长们都在露天操场上。第一次爆炸发生后校方迅速组织疏散,除个别缺席活动的学生外所有人员都撤到了安全区域,有些学生和父母回家了,留下来的都待在警戒机器人连起的线以外等着看热闹。
“我们班离得好近……”
“终端炸掉了不用写作业啦!”
“我拿了这个,呸真难吃。”
“我带来卖的东西都被踩坏了……”
“我的孩子还在里面,你们去救救他呀!”
阮天雾今天嘴里发干,眼皮跳得厉害,一路上心神不宁,这会儿听见求救声她才集中精神跑过去安抚这位母亲的情绪,医生和新案组组长陈延福站在学校大门前,在周边布控的刑事组组员朝他们挥了挥手,老陈低下头看着终端。
“仿生人罪犯,不然也不会叫我们来,到目前总计七次,”老陈说话的时候校园内又传来一声巨响,“八次爆炸,配上好些闪烁的投影,现在校内的道路极其复杂,可能还暗藏了陷阱,妈的,领救济金的仿生人哪来的钱弄这么多爆炸物?”
“人质数量不多,可能他忙于爆炸根本没想控制人质。”
“也是,要是真想劫持人质就不会选大家都不在教室里的时候,不等他们了,我们先进去看看。”
“我知道你很着急,但是你进去也看不见真实的景象,我一个人去。”不等老陈回话,医生消失在大门内。
“布景。”医生对自己使用了心境舞台疗法,以此屏蔽校园内的投影对他感官的影响,他摸着校园内的榕树转了半个圈,从断开的枝条和炸飞过来的金属管道分隔出的狭窄空间钻到了操场,跳蚤市场仿佛遭到了奔牛节的袭击,只是这些牛都穿着款式不一的鞋子。散落在地上的有些是孩子们自己家里的旧货,稍微擦洗了一下外观过得去就拿出来了,有些五颜六色的小玩意儿是专门花心思买来倒卖的,少数几个摊位上摆着一个超大的物件,很显然几个学生会错了意,把这当成了小组课题展示会。医生用手指沾了一点桌上的假岩浆,已经完全凉了,他走进教学楼寻找着还未获救的孩子的踪迹。
“警察先生?穿成这样的还真少见。你怎么进来的?我还以为布置的迷宫够复杂了呢。”狼人形态的仿生人罪犯坐在一间教室的窗台上。
“有时候不能只用眼睛看路。”医生双手揣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他的右手臂绑着警用收纳带,内侧固定着一把小巧扁平的高压水刀。
“哈哈哈说得好,很艺术,你是来看我的作品的吗?”
“如果你管大肆破坏叫作品的话,不,我是来要求你放了那几名学生的。”
“我本来也没想抓他们,是他们自己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出去,”狼人摆出一副无辜受伤的表情,“你可以联系你的同事接他们出去,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怎样完成这件作品。”
“混乱与破坏,实弹雕刻。”几名学生从教室里跑出来,沿着医生来时的路消失在走廊尽头,医生左手点按着终端向老陈发送路径信息。
“很识货嘛,你,只是我觉得实弹雕刻太浅薄了,自打我出师之后就一直想着用更厉害的东西来表现。”
“这么说你还有个师父。”
“是个没啥本事的人,而且太管头管脚啦!你想见他?我可把他带在身边当纪念品的嘞。”狼人的面部裂开一道,从左侧嘴角一直撕裂到后脑,牙缝间冒出一张双目紧闭,满是皱纹的人脸。
“杀人就该另当别论了。”
“哎呀不要说这么煞风景的话,你就不想参观一下我的作品么?虽然我很怀疑你是否能跟得上仿生人的审美观,毕竟,人类,你理解吧?”
“你已经认定我不能审美,就不要指望我能理解你那含混不清的话了。”
“配合一下,我这儿还带着王法呢,”狼人摊开一只爪子,几枚霰弹枪子弹浮在爪心上,然后他翻转爪子开启关节处的机械结构,子弹依次嵌了上去,“我师父就总是拿枪跟我说话,这样一来你想聊聊了么?”
“你可以先说说看。”医生不想中对方话语里的陷阱,但是有时候你跟犯罪分子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比如我可以花点神气教你仿生人的审美观,或者……”狼人向后弯折的后腿一弹,同时正上方的天花板发生爆炸,狼人跳上缺口消失了踪影。医生紧贴着走廊里一处凸出的柱子躲避四处飞溅的水泥块,左手在终端上划了个符号,向老陈请求增援。下一声爆炸在他的背后,医生被爆炸的冲击轰飞,但是狼人比冲击更快,没有拇指的爪子出现在医生的视野右侧,锋利的机械爪尖夺走了医生的右眼视力,“或者我给你个机会在身上装些机械零件,这样你自然而然就能理解了。”
医生捂住右边的眼窝,滑腻的鲜血顺着手掌根部流下,他经手过无数在世的病人和离世的尸体,但是医者不能自医,他只能想着“真疼”眼看着狼人用霰弹指着自己,万幸此时增援赶到了,医生用仅剩的左眼看清对方的身份后,解除了用来屏蔽投影干扰的舞台。
狼人指着医生的爪子垂下了,刚才那一瞬间医生用刀挑断了他的肘部,这一下使他的力量无法正确传向前肢,即使面对优质的仿生用合金,高压水刀依然游刃有余。这会儿使用者倒在地上,忍受着眼球破裂的疼痛和失血引发的眩晕,因此他没有继续将注意力放在这位身穿白大褂的警察身上,也没有听见医生嘟囔了一句什么。
“布景。”
前来增援的只有一人,狼人对自己的速度颇有自信,但是这一回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长相,只感觉自己的头被什么人敲了一下,等他回头时一个人影闪进了旁边的教室,狼人暗骂一声,托着断下来的爪子也冲进了教室。
这里面不是教室,而是一间十米见方,约三人多高,用红漆木制立柱和横梁作为框架的大厅。大厅两侧的隔断用的是规整的小格窗,糊着干净的白纸,光线被白纸减弱,显得不那么刺眼。正面可见一座空荡荡的莲台,上头原本可能有一尊佛像或是别的什么,此刻已不见踪影,只剩下莲台上一块比较新的痕迹。大厅内铺着陈旧的木地板,不能直接在上头生火,地板正中摆着一块不规则的大石板,上面搭着几块石头,火舌从石头缝里冒出,舔舐着架在石头上的黑色铁锅。来者正在煮水,他看起来完全不像增援,没有一丝杂色的白胡子和不修边幅的穿着更像需要警方协助返乡的流浪汉。
他吹了一下锅中的水面,蒸汽向四周散开,他用干瘪的声音说:“本来咱们可以寒暄几句,但是小医生可能撑不了那么久,速战速决吧。”
“我可以把你装饰在另一边,和我师父一样两个老家伙……”狼人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发现自己的辅助视觉居然跟不上,不自觉地停下嘴,举着断爪先朝身后开了一枪。
“聪明的猜测。”鬼知道这老头是怎么躲过霰弹枪子弹的,他出现时手中还平稳地端着一碗从铁锅中舀出的滚烫的水,老头把水泼向狼人的手臂。
“想让我漏电的话那你可失算了。”狼人反爪掏向老头所站的位置却只抓到了空气,铁锅的水又被舀起一碗泼到他身上,狼人被弄得有些烦了,乱抓一气然后用断爪向周围连开三枪,丝毫没有命中的手感。自打狼人出厂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在速度上落了下风,老头拍了一下他的左耳,紧接着又出现在右边朝他泼水,等到狼打光子弹后,老头停在正面挥来一拳。
“妈的,死老头看不起我啊!”狼人抬起完好的那只手臂迎击,心中暗忖自己不可能连力量都落下风,但是他抬起的手臂就像饼干一样脆生生断作两截,断口处滚烫的维生液体喷出,他的身体内外都已经过热了。老头以碗遮脸,上勾拳打中狼人的下巴,趁他后仰摔倒制服了他。
舞台淡去,漆柱、莲台、火焰和铁锅都消失在空气中,原本的教室显现出来。
“堕爷……”医生喊着增援者的名头,气若游丝。
“省点力气,他们来了。”堕爷扔下解除威胁的狼人,他已经变回普通仿生人的造型,狼头帽掉在一边。医生感到一阵寒意,他分辨不出是流出的血变凉了还是自己正在丢失体温,他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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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闲谈中提及此事时,K问医生现在是否理解了仿生人的审美观,医生的回答是:“我所看见的世界和你们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