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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赫弋做了一个梦。
梦里仍是那一贫民窟,两侧伫立的年久失修的路灯未能映亮阴暗漆黑的巷道。他梦见他和老人正在随性地走,走累了便找路边的台阶一坐,一并看着夜空的乌云翻腾卷席,骤然倾泻下一阵滴滴答答的冷雨;雨顺着屋檐坠下,在混凝土地面上蜿蜒成一条小溪。
“我已经很多天没吃过东西了,所以下不来床、也走不开路。”穿着黑色的“四叶草”特勤人员制服的老人粗糙而棱角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夹着土烟,笨拙地冲烟幕一样的夜空指指点点,“所以……我只能在临死前让‘祂’来代我出去看这世界最后一眼。就是没想到还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
“没事,举手之劳而已。……那边应该也会帮你安排后事的,你无需担心,他们会处理好一切。”
那时,坐在台阶上的赫弋的记忆格外清晰,他甚至能记住地上每一道沟壑的轨迹与形状;他甚至记得一枚处于边缘位置的梅花形状的凹槽,那应是黑色天灾前某只调皮的狗试探性地在未凝固的水泥上蹦哒一次,而后兴致阑珊地扭头而去。
老人的嘴角抽搐一下:“那也算是麻烦你们了……人活着满身麻烦,死了也是祸害,不论死活都要靠别人劳心费神打点自己,真是唏嘘。我这一辈子算是什么都没干,只顾着麻烦别人了——失败至极。”
“……介意讲讲黑色天灾那会儿的故事吗?”
“黑色天灾那会儿啊……”老人皱着眉头,无意识一样地嘟囔着,似乎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依我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电子幽灵能力者被摆上台面、罪犯与帮派猖獗,那时候又没有什么赛博骑士,要阻止那群家伙、就只能靠我们用人命填……”
赫弋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那时候的异能者罪犯真的很多吗?多到了这种程度?”
“是啊,他们到处都是。层出不穷的敌人,层出不穷的诡异能力,我们不像是在和穷凶极恶的敌人作战,倒像是在恐怖电影的片场里拍戏,各类五花八门的死法净想想都让人胆战。”老人咬住土烟的末端,悠闲地呼一口气,“他们杀我们,我们杀他们,血流成河、尸堆成山,直到追缉部接手。”
——追缉部接手之后、就是震惊整个世界的“小罗伯斯庇尔白色恐怖”时期。被称为“小罗伯斯庇尔”的林羨路对社会中潜藏的异能者进行了无差别清洗,不论是犯罪者还是安分守己的普通人。
赫弋的表情凝重些许。混乱自四叶草部队成立始,但他们的苦难却要追溯到不久以后的林羨路当权期。
“那……你对电子幽灵能力者有什么看法吗?”
“没有。”出乎赫弋的意料,老人果断地摇头,坦荡地直抒胸臆,“说实在的,我很能理解他们。如果我突然间掌握了什么超自然的力量,我很难保证自己还能够像以前那样安安分分地打工、生活,很难保证自己不会被股市或银行里的天文数字诱惑……”
他沉吟着想了想,又以低沉苍老的声音补充了一个大前提:“其实也是天灾使徒的问题。那个家伙做得太绝,将原有的经济砸成了一片废墟;秩序崩坏了,所以不论穷人富人、都没办法在原本的框架里活下去了。所谓异能犯罪,不过是这一情况的结果罢了。”
赫弋苦笑,身子向后仰去:“你活得比我久、经历得比我多,所以才能看得开,但我做不到。我注定无法磨灭那份仇恨,除非他死、或是我死。”
衔着土烟的老人低头、咧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眼里却闪着狡黠的光:“不。你迟早有一天能做到的。”
而后赫弋就醒了。
像是永无止境的黑夜与冷雨停了。卧室的蒙着波西米亚风格圆点印花图案的窗帘大开着,窗外的阳光越过数不尽的钢铁与混凝土的混合物照射而入,在地上投影出道旁树与束状的电线的形状。裹在被子里的赫弋呆呆地发愣,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这里不是家,家已经被毁了。这里也不会是追缉部的集体宿舍,因为自己只是追缉部的编外人员、而没有资格入住去。这里只是一家旅店,在解决了昨晚的活体纪念碑事件后林羨路安排给他的临时住处。
青年起立,四下打量过旅店房间的环境后便垂眉收回了视线。除却少得可怜的复古风格的些许内饰,旅店客房的内部与一般的招待所无异,其甚至比某些经住客精心雕琢过的蜂巢公寓还要简陋——一张床、摆着镜子与台灯的床头柜,与一支衣帽架而已。
揉着发疼的太阳穴的赫弋下床,就着脏兮兮的表面蒙着尘和污垢的镜子理过乱蓬蓬的头发和满是褶皱的衬衫,穿上鞋子迈步出门去。只不过,在他将腿迈出门槛的下一刻,就有人将他拦住了:“先生。”
尽管拦路的旅店侍者面带微笑、态度毕恭毕敬,身上披着的西装侍者服也没有追缉部的标识,但赫弋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进而不动声色地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是被禁足了吧?”
“不,并不是。”侍者微弯腰,将手里的托盘递向面前的客人,赫弋便满腹狐疑地拿去了托盘上的牙刷、牙膏和洗漱杯,以及一对白色的丝绸手套,“是另一位客人要我转告您,您有一场很重要的会议要参加。”
信手将沾了牙膏的牙刷捅进嘴里的赫弋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出神一般地撇开了视线:“继续说。”
“会议在旅店一楼的餐厅、三号桌,预计会在早上八点整,即是二十分钟后开始。参会的人员为您,以及来自破障联盟的晴环小姐(Mrs.SunnyRim)。嗯……这一层的公共盥洗室在走廊尽头,洗漱完毕后,将用具放在洗手盆附近便是,我们会回收处理。祝您拥有愉快美好的一天!”
沉默着听着对方彬彬有礼而流利地将话说完了,叼着牙刷的赫弋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攥着白手套,眼睛凝望了片刻笑眯眯的侍者,又转移到手套之上——
对方立马致歉:“不好意思,我方才忘记说明它的用途了。那位参会的晴环小姐是一位身体纯粹主义的奉行者,不喜欢看到人造的身体部件,所以那位托我来给您捎口信的客人才准备了它。”
原来如此。身体纯粹主义者吗?在人体改造、芯片植入和仿生器官移植大行其道的现代,仍然维持纯粹身体确实是一件难事,但凡是有经济条件的人都不会吝于给自己安装一枚脑内辅助芯片、以供随时可接入总元宇宙网络——像老三那样的异类除外,这也是赫弋没办法通过通讯芯片向她发消息的重要原因。
示意侍者离开以后,赫弋以最快的速度至盥洗室刷了牙洗了脸,顺带着抹去脸上印着的憔悴和沮丧:不论自己的心情如何,人始终是要迈步走下去的。他虽不情不愿不明不白地和追缉部有了瓜葛,但只要林羨路没有撒谎,那按着他的说辞,他仍是林中帮的二哥。
“只是,曾经的林中帮二哥、如今却好像要从最底层重新做起啊。”想到这里,他又朝着盥洗室的镜子扯出一抹苦笑,“除却林羨路那厮以外,也没有谁会将默默无闻的我当回事了。”
或许是因时间尚早,戴上了别扭的白色丝绸手套、故揣着衣兜下楼去的赫弋只在餐厅中看见了寥寥可数的用餐者(当然,也可能是经济不景气、旅店餐厅的生意实在惨淡),所以他也轻松地寻到了侍者口中所预定的三号桌——青年甚至还颇有闲情逸致地拨弄两下桌上瓷花瓶里插着的鲜艳而娇嫩欲滴的红玫瑰。是用塑料做的假花。
现今点餐是来不及在姑娘来前填饱肚子了,而替对方越俎代庖又生怕会触犯得她不快,赫弋只可先行点了两杯咖啡;这种社交类饮品不分好坏而只分场合,放在清早的会谈就挺合适。若背景是傍晚或深夜,那青年不介意破费去拿一瓶白葡萄酒。
片刻以后,在服务员端上两杯咖啡之时,餐厅门口处的迎客铃也响了。依在座椅靠背上的赫弋看了一眼时间、又拧头看了一眼推开蝙蝠门踱步来的少女的着装和行当,便不紧不慢地坐直了身躯。
确定对方的行径路线是朝向三号桌之后,赫弋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将裹着白色丝绸手套的仿生臂递到了对方的面前:“是晴环小姐吗?幸会。”
对方眨巴两下眼睛,才握住了赫弋没有温度的掌,唇角也微微勾了勾,洼出一对可爱的小酒窝:“赫弋先生太客气了。您毕竟是林部长亲口点名的人选,居然比我还早一步到,实在是惭愧得很。”
林部长亲口点名的人选……这帽子随手扣给别人都没问题,但让赫弋戴着就很不舒服了。
“哪里,不过是林部长抬爱、加之时运到了,我才挣到了这个机会而已。作为破障联盟的代表,晴环小姐勿要妄自菲薄啊。”
虚伪的寒暄和恭维以后,二人相对就座,并礼貌性质更重地举起咖啡杯各抿一口以示尊敬。待赫弋将餐厅的菜单推过去了、少女认认真真地看起了菜单上的肴品了,赫弋才找到了观察对方的机会;毕竟,在刚见面时就直勾勾地盯着人女孩子看可不怎么礼貌。
留着齐肩的黑发的少女。很年轻,看起来更像是不谙世事的大学生,但经由刚才那一轮互换外交措辞的交锋后,赫弋更明白这是自己的错觉。
可能是林羨路特意提过,在场的二人都没有穿正式场合下的西服——毕竟昨夜才处理掉了一桩失控电子幽灵事件的赫弋根本没有更换西装的条件——故晴环所穿的也是朴素淡雅平平无奇的休闲装,上身是衣领厚而卷着的灰色卫衣、一直延伸成裙摆的模样,下身则是短裤、一路延伸至脚踝位置的纯黑色棉裤袜与橙绿相间的运动活力跑鞋。
看起来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嘛……但她却又是破障联盟派出来的合作专员。赫弋佯装不在意地凝视着咖啡杯的液面,只用眼角的余光继续扫着。
啊,对了,特殊之处。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透着孩童一样的澄澈纯净与天真无邪,像是宝石一样闪耀着熠熠生辉着;在她垂下睫毛、眉目柔和地端详着某物时,她的眼像随风轻轻震烁的明媚秋波。
放在日常生活里,这其实并不罕见。自从仿生器官拥有了美学塑型与自定义功能以后,标准化的美女便雨后春笋一样地涌现在各处,数也数不尽。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赫弋知道一个前提条件:名讳为晴环的少女是一名身体纯粹主义者,她不可能为了美貌而让冰冷的无机质机械在她的身体里大兴土木。
——眼睛天生自然就长得这么好看吗?也是,这个世界上总有人会得到上天无条件的偏爱……
“赫弋先生,我已经做好决定了。”
于是赫弋收敛了思绪,招呼来服务员,向对方汇报上二人已决定选择的菜式。随意的闲谈已经结束,是时候进入正题部分了。
为了获取问题的答案、也为了进一步地迷惑对方来使得她误会自己,赫弋故意挑选了一个意味含糊不清的问法:“我有些好奇,林部长是怎么描述我的?”
晴环托着腮,眼睛毫不避讳地与赫弋直直对视着,看起来,这位破障联盟的合作伙伴并不打算掩饰她对眼前青年的好奇:“嗯……林部长和联盟的议长说,追缉部和破障联盟打算做一个项目,来让追缉部里的拥有丰富对抗失控电子幽灵经验的成员去带破障联盟的新人,以减少破障联盟的人员伤亡。
“但是,项目目前还处于概念状态、起步阶段,不仅需要完善,很多问题也还潜藏在水面下,需要实验才可知晓一二。所以,先生和我被选为了这个项目实验的先行者——我们的合作可能只会囊括破障联盟下派的几个任务,也可能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这主要看任务完成的质量如何、与任务中出现的问题。”
挺有意思。赫弋回忆了一番昨夜林羨路的说辞,很快就确定了几个关键的信息点:追缉部主要处理异能犯罪者的案件,而挂靠在追缉部名义上的民间组织破障联盟则主攻失控电子幽灵造成的异常现象,而前者的任务难度和危险性显然都要比后者高。
林羨路这是想要做什么?抓自己当小白鼠吗?他和老三谈判出来的结果就这?这有什么实际意义吗?也不对,自己应该换个角度想问题……自己是否有机会利用破障联盟和这位晴环小姐来完成复仇?……亦或是说,这其实是老三想要埋下的一步棋?
沉思中的赫弋使手指关节无意识而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桌面。——如果这一结果是老三和林羨路谈判以后的结果,这是否意味着,这同时也是老三的安排?是她想要将自己直接安**破障联盟的高层中,从而和追缉部里的阿柒遥遥相对、互相呼应配合?
不,也未必如此,老三也可能是想要将自己直接安**追缉部里,但被林羨路警觉地拒绝了:他可能会警惕阿柒并非真心归顺、而是老三的安排,更可能会害怕自己成功地劝说阿柒再度叛变,从而二人一并计划谋害他林部长的命。所以老三只能退一步,而选择了较为次要的选项破障联盟……
所以青年抬头,不作声地再观察了片刻眼前的晴环小姐。一名好像才摸滚带爬地混了几年日子的新晋的异能战士、尚未摆脱学生稚气的女孩子,她真的值得林中帮、值得自己去拉拢吗?不要说协助自己了,她在得知自己要做什么后不作阻挠就算不错了!
——她不是我的盟友。我只可利用她,义无反顾地坚决地向上攀爬。
于是,赫弋礼貌一笑,冲着对方和善地再一次伸出了手掌:“我很愉快能够和您、以及破障联盟建立合作关系,不论长久或否。我不是特别熟悉破障联盟的规则和运营模式,还请晴环姑娘多多提携了。”
少女先是微微一愣,随后欣喜异常地再度握住了赫弋的手:“那就拜托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