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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江璃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墓地坐了一整夜。
明明经历过数不清的心理训练，江璃发现自己依旧无法把那个温柔到极致的女子从自己眼中甩开。晨光将昨夜凝滞的冰寒抹上一流疏离，呼和青冥边际撕裂夜幕的微曦。结璘和白榆的故乡消逝于郁仪的大威，从少女的视网膜上谢幕，投落在眼中成为如墨迹一般、因水浸而延伸消去的淡痕。
无味的失去在她口中咀嚼，她呆滞地注视即将轮转的广寒，蟾宫折桂的神话越过千年，将传说中那位女子身畔的氤氲孤凄也一并赠予数个兰时后的孤苦者。
江璃明白自己的痛苦仿徨。现实的冲击在高维上将她的世界支离破碎，清晨的迷雾带来了手心粘稠的夜露，如萦绕在指尖永世不得褪色的残血。隐约中她嗅到浓郁的铁锈味，二价铁与红细胞的组合她早已熟悉不过，即使她如今依然不肯面对。
唇齿动摇中似乎有什么顺着喉头的那一丝凝噎飞出，她无声又无神地注视前方，朝露间、墓碑间、远处沙沙作响的草木间都随着日辉映射，让她想要哭泣。
——这是唯属于生者的权利。哭泣也好欢笑也罢，都与面前墓碑上这个名字无关。黄泉碧落，恒古不变。
对啊……你已经死了啊。
她终于敢去直视那个名字了，短短十九画的一生。和每一座墓碑一样。
你会冷吗？
江璃不知道，已经没有人会来温柔地回答她任何一个问题了。她只能默念着“顾柔”两个字，来回味曾拥有的温暖。
对啊，你怎么就……死了呢。
僵硬的躯体微微抖动，身体在本能地渴求来自太阳的光辉。顾柔喜欢太阳，不论是那无边的闪耀也好还是生机也好。
“太阳是上帝的生命，是诗歌，是光明。”
她听见顾柔在自己耳边轻声细语。顾柔同样喜爱拜伦的诗偈，现今看来他们之间的确有许多相似之处。
她没有再去理会那些黯然隐去的星辰，她知道它们在下一个夜晚依旧会出现。
而她的世界已是永恒的夜晚。连日的梦境中持续而永恒的黑遍布一整个天空，唯独远方的地平线上有一个身影。梦境里的姐姐面容中的微笑惋惜而伤感，她拼尽全力在无边积雪中追赶，最终还是摔倒在地面上。所感之处冰冷湿滑缠绕，她只能竭尽所能抬头去追寻。
“姐姐就拜托你了……”她再度看到了恳求，顾柔眼里的无助就如同大仲马笔下流落在海面上的埃德蒙·唐代斯，乞求塞壬的垂怜，“求求你帮他。”
“柔姐……”江璃低语。对方明明就在不远的墓碑下方，依稀中她似乎可以听见她身上残余的心跳在抽噎着哭泣。
身边除了墓碑一无所有，可她分明感到有些无形的东西从极深的泥沼中蔓延，一点一点包裹在心窍外面。
感情在僵化中逐渐褪色，剩余的只有疼痛。
她直视墓碑，上面只有两个字，横撇横折钩竖勾，横撇竖横折撇点，顾；横折点横勾竖勾撇，横竖撇捺，柔。
喉咙自作主张的抽动让她意识到自己想说一些什么，莺时的水云在日出后消散得极快，让她瞬间忘却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或许她本来也就无话可说，一夜的僵坐和初晨的极寒早已让她的思维陷入呆滞的地步。
也或许……在江璃的认知中，出现在这里的人不该是自己。
至少最差的结局也是顾柔看着自己的名字流泪，而不是像如今她只单孤影，体会悲怆却无一丝泪流。
死了……呀。
她缓缓抚摸这个名字，残余的记忆顺着指尖流入，还有些许与冰冷冲突的温暖，匪夷所思。
太阳的光明照耀大地，她沐浴在极致的光明下，一时之间不知该干什么。只有眼前石碑上红色的自己让她明白自己实质上还是活着的，她从中嗅到几分血气。
仿佛刻在灵魂里的、无法忘去的气息。
顾柔在微笑。浑身浴血、面带微笑。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她看见无形的死神在空气中徘徊，等待少女宣告最后的话语。
血……血色……无尽的血色……四周皆是，如同海洋。她看见自己一点一点朝着太阳远去，沦入黑暗。
她是被你害死的。她听见和自己相同的声音。本能似乎是想要逃避着去回答什么……
但她知道答案。
她说，是。
她说，的确。
她说，都怪我。
她说……她已经无话可说。
拿是不是该赎罪呢？有谁再告诉她。
是……吧。
是吧。她感觉确实是这样的。
回忆中的迷茫和惊慌再度涌上，她又回到了那个战场。挥不去的硝烟，弥漫的血腥，自动步枪的射击，脚踏的地面上浮着浅浅的沙粒，喧嚣中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残忍。
为什么……会又是这里。她麻木地看着周边的一切。被黄沙掩盖的世界里骚乱依旧。
无法逃避。
做不到逃。
无路可退的寂寥就隐藏在四面八方的飞沙中，她不知所措也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又仅仅盯着不远处，模糊中更为模糊的黑影。
顾柔的……尸体。
她忽然分不清眼前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了，虚幻亦或是真实的黑就那么拓印在视网膜上，她的身体告诉自己这里是墓地，她的灵魂告诉自己这里是北疆。令人迷茫的冲突在躯壳中徘徊，她不知如何是好。
哦，对了，还要……赎罪。
还要赎罪。这是她应该做的。
她看向那边，扶摇中的话语飘过耳边：
“你不要伤心了，以后……你就是我妹妹了！”
妹妹。
“别放弃，放弃了……你又可以干什么呢。”
那我现在又可以干什么呢。
“等小璃再大一点，就懂什么是爱了呀。”
爱……吗。现在这是爱吗。
“这是你的宿命！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情！不要管我！”
宿命……吗。我的宿命，就是……失去你吗。
颤抖中，她缓缓举起了枪。
你一个人会很冷吧。
都怪我。
我……来陪你了。
她把手枪对准前额叶。
不要。她感觉有人轻轻抱住她。不要。
“姐……”她猛然间……
不要。从背后延伸过来的那只手扳住她。不要。
活下去。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句话。活下去。就算是为了我。
“姐姐……”
活下去，不论是为了什么……就算是为了我吧。照顾好他。
“他……”
你知道是谁的。拜托你了。
“他……吗。”
……
江璃醒来的时候眼前恍若无物，只有太阳。远处的太阳一直在看着她。它已经看了45.7亿年了，仅仅只是多一分钟和少一分钟对它来说和多一个小时少一个小时、多一年少一年来说，无关紧要。
可对于离它0.0000158光年的渺小生物来说，却足够漫长。女孩慢慢站起，看着墓碑上瑰丽的闪光，许出了关乎自己一生一世的话：
“我会照顾好他的……不管是他的一辈子还是我的一辈子。”
附词：
西江月·愁离洲
飘渺人海流连中，
多见愁离。
多见愁离，
却是旧事哪得今朝冷。
往来红尘皆过客，
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
不见当年瑟瑟伴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