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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他,母亲险些死在产床上,于是就给儿子起了这么个名字。拉夫布克夫人想要她的孩子像维京人历史上的英雄,强壮,勇敢,无畏,能出人头地,成为一个绝无仅有的“拉格纳”。
她是位坚强的女士,忠于本民族的历史,才会如此高调。要知道当年瑞典新生儿名册中最多最普遍的一个词,叫做“默罕默德”。
母亲怀抱着拉格纳出了院,身边只有外公外婆陪伴。拉格纳当然不记得这些细节,彼时父亲是“北欧旅”的志愿兵,在黎凡特保护当地基督徒。
父亲总在打仗,父子俩见面都是通过网络,对此他没留下太多印象。母亲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以此告诉儿子,父亲有多爱他。
是啊,爸爸爱我,如果能面对面,哪怕只说几句话也好,可惜他并未得偿所愿。
他第一次听别人提起父亲的名字,是三岁那年。小男孩从床上爬起来,他听见有人在前门和母亲大声嚷嚷。
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乌赘·拉夫布克”闯进他耳朵里。爸爸?小男孩兴高采烈的往门口跑,他记得跟父亲网络通话时,旁边偶尔会围着些男人,也许是父亲带着朋友们回家了。
站在门口的两人穿着蓝绿相间的外衣,臂章上写着“POLIS”,是警察,其中一个鼻子又高又尖,浓密的络腮胡与深眼窝相互配合,构成了标准的凶相。就是这个警察在和母亲大喊大叫,双方似乎都很生气,剩下的那个瑞典人警察反倒成了和事佬。
本地警察推开同事,要他去外面站着,即使在这个过程中,拉格纳也听见他嘴里不停的说“恐怖分子,恐怖分子”。
“爸爸才不是恐怖分子!”小男孩跑到母亲脚边,勇敢站在前面,他直视中东脸的眼睛,“我爸爸是英雄!”拉格纳一字一句。
大概是觉得跟小孩和女人说不清,中东脸警察摊开手走回警车边。
“夫人,我很遗憾,但你的丈夫在上个月不幸身亡,我们刚刚收到他的死讯。”本地警察说着脱下了帽子,仅剩的金发数量稀少,暴露出发红的脑袋。
母亲捂住嘴眼泪顺着她的手背往下流,“不,不,不……”她一口气说了许多个不,仿佛忘记了全部的词汇。拉格纳抱着母亲的腿,母亲反过来紧紧搂住他,一点点的往下滑,虚弱无力的瘫坐在门廊上。
“我很遗憾,夫人。”本地警察回头看看同事,中东脸低着头玩手机对这边的人间惨剧无动于衷。警察弯下腰,凑的很近。
“你丈夫是个英雄,他为了保护无辜者而死。”
母亲终于哭出了声,拉格纳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毕竟他长到三岁也没见过父亲一次。小男孩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愣住了。
“照顾好妈妈,你是个男子汉了。”警察拍拍拉格纳的肩膀,戴好帽子走回警车。
小男孩的视线跟着警察移动,不小心看到中东脸对着他和母亲比了持枪瞄准的手势。他被吓到了,拉格纳缩到母亲怀里,任由决堤的泪水把他的金发打湿。
没有父亲的童年对孩子固然不幸,但最大的受害者无疑是母亲。妈妈打两份工才能养活拉格纳,因为父亲成了“恐怖分子”,母亲和他领不到一分钱的救济。全靠着每年都会收到的匿名捐助,母亲才不致于再去做第三份兼职。
有的寡妇找了男人迎接新的生活,有的寡妇忘不了亡夫,终身不再改嫁。而有人则学会了沉溺于酒精之中,比如拉格纳的母亲。
妈妈在拉格纳十岁那年离开了他,据说是酒驾,可因为涉事一方是阿富干尼斯坦难民。媒体联系到拉格纳的父亲,硬把这起事故归结成了白人至上主义者对少数族裔的恶毒攻击。一传十十传百,拉格纳家门外出现了大胡子的中东移民,扯着嗓子要十岁的小男孩滚出来。
当着媒体记者的面,中东人用手在脖子上反复比划,模拟割喉的动作。拉格纳吓呆了,他穿着特意订制的黑西装怀抱母亲的遗像,从门厅跑到二楼躲回自己房间,一动也不敢动。
“砰!”比划砍头的动作显然满足不了那些人,雨点般的石块飞过草坪,没留下一扇完好的窗户。
碎玻璃溅到了拉格纳脸上,小男孩抱着母亲的遗像缩到墙角,“啊!”他恐惧的大喊。
拉格纳家门口停着警车,警察双手叉腰干站着,光是记者的采访车都不下三辆。来闹事的新移民不过几个人而已,直到他们跨过草坪想要冲进拉格纳的家,警察才动手行动逮捕了中东移民。之前旁观打砸无动于衷的记者来了精神,对准被按翻在草地上的新移民拍个不停。
“我们要平等,我们要尊重!”警察的手铐也不能阻止这场在镜头前丑恶的表演。
一位女警进到了屋里,在二楼卧室找到了仍在发抖的拉格纳。警察牵着小男孩走了出来,再次成为记者重点关照的对象。一名金发碧眼的女记者举起话筒,对着摄像机把哭成泪人的小男孩称为“种族主义分子”。
那天夜里外公开着车,从警局接走了拉格纳。
“没事的,孩子,没事的……”头发花白的外公摸着拉格纳的头,如果说他想安慰孩子,挂着张老泪纵横的脸可没效果。
女儿的遗体仍躺在医院太平间,为了安全起见,他暂时不敢去收尸。
外公把拉格纳接到了靠近芬兰边境的一座小镇,这儿是母亲的故乡,到了冬天有整整一个月没有太阳。外公说大胡子的新移民讨厌这里,拉格纳能安心的生活。外公外婆将母亲安葬在社区教堂的后院,不想把母亲独自一人留在大城市。
他平安长到了十六岁,在镇上的高中就读,母亲给他取名拉格纳,拉格纳却一点也没继承维京海盗的冒险精神,反而活的像拉瓦尔——那位生于十九世纪的瑞典发明家。
鼓捣破烂的书呆子,是同学们给拉格纳起的外号。他几乎没有朋友,除了一个人,安娜。红发的安跟他是邻居,比他年长两岁,就快去斯德哥尔摩上大学了。
这位大姑娘能长时间坐在他房间,看他鼓捣稀奇古怪的机器,用语音操作电脑,命令一只机器狗满地爬,去捡刚刚丢出去的棒球。安娜其实不太懂这些,她的兴趣是古典文学,她只是喜欢这个单纯的男孩子,仅此而已。
“安,你试试。”拉格纳把棒球递给安,要她丢到门口。
看着拉格纳的表情,安娜不好扫兴,便随手把球丢出了卧室。那只用毛绒玩具当外壳的机器狗马上跟着跑出去,四肢的关节卡嗒卡嗒响个不停,权当是汪汪叫了。
他真是个天才,安娜坐在拉格纳的单人床上,抱住腿下巴枕着膝盖。她是个漂亮的女孩,有着在北欧极其罕见的亮眼红发和翡翠绿的眼睛,她明天就要去斯德哥尔摩的大学报道。今天之所以来,绝不是陪着傻小子发呆的。
门外的机器狗狗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噪音,“糟糕”拉格纳叫了一声跑出卧室。
唉,女孩叹口气,亏她提前洗过澡又换上新内衣,特意挑了拉格纳外公外婆不在家的时候来。拉格纳太单纯了,靠眼神暗示完全没用,或许这正是自己喜欢他的地方,女孩懒洋洋的躺倒在床上闭起了眼睛。
只要有拉格纳在,她就觉得安心。
她在拉格纳家睡了一晚,傻男孩对她秋毫无犯,第二天早晨,拉格纳陪着安娜去了长途车站。
眼看拉格纳又打算按照朋友的标准拥抱她,女孩忍无可忍在男孩脸颊烙上一吻。安娜大笑着上了车,留下以手捂脸的拉格纳。
他在雪地里对安娜挥手,过了这么多年,他又一次从女性身上感到了温暖。安娜隔着车窗给了他个飞吻,笑的很甜。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