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纪念仪式

　　在一片白蓝绿之中，她那身藏青过于显眼，王文正很快便看到了瓦尔基里。而且就算没有服色差异，女性特有的卷檐帽也凸显于一堆大檐帽中，全部数下来都不超过十顶。何况她是站姿最标准的，与硬撑着跟年龄对抗的老兵完全不同。
　　女武神像根挺立的标枪，成了纪念仪式上的绝对另类。
　　仪仗兵放完枪，接着是礼炮，考虑到当事人的身体状况，上位者登台讲话时间被大大缩短。适逢胜利日二十周年，夏国人讲究逢五逢十，今天也就变得格外隆重。
　　老兵们回到观礼台落座，王文正迅速起身拉整了衣服，这既是迎接同伴，也是表达对前辈的尊重。
　　当年的他小小年纪，懵懵懂懂，隔着屏幕看到的不过是之后的收尾作战，简单，轻松，几乎是不见血。
　　年龄和阅历让他不会再傻到对经过的老兵立正敬礼，他能做的是站到一边，给昔日的战争英雄腾出过道。
　　女武神的警服挂了银色绶带，穿了平时不会穿的裙子和短靴。一张最年轻的脸配着资历最老的警衔，夹在一堆头发花白的老兵之中，那感觉非常怪异。王文正似乎听到有某个路过的人喊了女武神声“大姐”，后者微微一笑，受之泰然。她坐到了他身旁，两人挨得很近，裤缝线贴着裙边，座位有限空间狭窄，不这样不行。
　　瓦尔基里体温远低于人，隔着两层衣服也能感受到。她也不需要呼吸，全是为了照顾王文正才刻意眨眼。
　　她身上的每个特征都在高喊着“非人”，像是那张漂亮到世间绝无仅有的脸。
　　她不是人，却是人的英雄。
　　不对，她是我们夏国人的英雄，王文正纠正了自己。
　　时至正午，观礼台设置在广场的草坪上，秋季的阳光剔除了炎热，只留下怡人的温暖。一块巨大的阴影飘向观众席，继而遮住了高大的纪念碑。老兵们纷纷摘下墨镜，以手遮阳抬头看着天空。
　　空天母舰来了，引擎的轰鸣盖住了军乐队，王文正举起手机，他答应女儿拍回去给她看的。
　　“嗡，嗡，嗡……”难以计数的无人机从空母两侧的仓口射出，密密麻麻，遮天蔽日，配合庞大的空母，将广场彻底变成了隔绝于白昼的孤岛。
　　瓦尔基里抬起头以非自然的频率眨着眼，速度快到王文正都没法看，否则会头晕。
　　“你干吗？”他压低声音问，不想扫了老兵们的兴致。
　　“打招呼。”等眨眼终于告一段落，女武神才做了回答。
　　“跟谁啊？”王文正说出来就后悔了，你问那么多，你是她什么人？
　　假如不把女武神当人看待那就更加神经了，一个大活人竟然对一台机器的私生活有了兴趣？你想干吗？干涉她跟自动售货机的纯洁友谊？
　　“和空天母舰啊。”瓦尔基里用着最理所当然的口气，说了最可不思议的事。
　　你还不如说你跟门口的自动售货机是好朋友呢……王文正也仰起了脸，去看天上那艘体积超过地面广场的空母。他不由自主的幻想了一个空母失去动力，掉下来把大家都压死的场面。
　　仿佛像是要证明女武神的话，两架无人机快速下降，停在离观众席上空不到十米的距离。这是武装无人机，每一架都有餐桌大小，如果餐桌是三角形的话。两边的机翼下，从导弹到机炮样样不缺。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女武神，王文正突然非常想伏低身体，只为别被枪口瞄着。
　　两架“三角形”左右摆动，滑稽的姿态配合着庞大的机身，像极了搞社交的企鹅。女武神对无人机连连摆手，笑容灿烂，不像平时那么假。
　　无人机爬升归队，加速喷射的引擎吹掉了许多大檐帽，露出了不少谢顶的脑袋。
　　既然女武神笑着在看他，像个憋不住话的孩子，出于礼貌王文正只好配合着问：“老熟人？”
　　“嗯。”瓦尔基里直点头，有些炫耀的味道。
　　你平时那股冰山美人，不，电冰箱的劲头去哪儿了？王文正不太习惯女武神忽然显露出的人性化的一面。
　　牛，我的铁皮女同事认识头顶上的铁皮飞船，再下次她要告诉我什么，她和大西北的导弹发射井很熟？是好闺蜜？
　　兜里的手机震了下，他拿出来看。
　　“管理空母的人工智能是我老战友。”自拍的头像，以及一句不请自来的话。在老实不客气的干涉男人手机使用上，女武神还真像个女人。
　　展示结束，母舰将阳光还给了观众，下面的仪式比较沉重，王文正也有资格参加。
　　“胜利广场”之所以建在郊区，就是为了安葬这一千多位烈士。所在地远离闹市，免得打扰了为国尽忠者的安宁。
　　两人一前一后，瓦尔基里捧着鲜花，王文正则提着袋子。他看了下内容，里面有一包烟，一瓶酒，和一把香。
　　机器人上香？附近的人都绷着脸，他没敢笑。
　　相对于其他人左顾右盼才能找到墓碑，瓦尔基里精准的可怕。她在第三排左转，走到第二十五个墓碑前停下，没一丝一毫的犹豫。
　　青草地上竖立着一千多座灰色大理石打造的墓碑，唯有这座得到女武神驻足。
　　一张戴着军帽的黑白照片，一个名字，以及出生年月加上陨年。短短的几行生平与一句烈士不朽，便总结了其人的一生，照片的尺寸还不如墓碑正上方那大大的红色十八星。
　　她放下手中的百合，立正敬了礼。王文正不怎么喜欢军队那套，他只稍微调整了下姿势。礼毕，瓦尔基里蹲下拔光了坟边的草，要过王文正手里的袋子把香插好点上。旁人也在做着类似的事，飘出的味道很呛人。她扭开酒瓶盖子，仰头喝了一口，传给王文正。
　　王文正没接，瓦尔基里看着他：“你不喝酒？”
　　这不是问题所在吧？他犹犹豫豫接过抿了一口，白酒很呛人，烧的喉咙疼。和女武神相处快半年了，第一次见她像人那样用嘴巴喝东西。
　　“我可以通过摄取食物补充能源，虽然效率低下。”算是给了个说法。
　　女武神拿回酒瓶，把剩下的酒全都浇在墓碑旁。溅起的酒液溅上了锃亮的黑皮靴，她躲也不躲，王文正听到她小声念叨“喝吧，多喝点。”
　　某个非常煞风景的问题到了嘴边，他当然不敢提——明明是个制造出来的机器，唯物到不能再唯物，为什么还要相信人死后有灵魂这一说？
　　正如仍在缓缓驶向远方天际线的空母，在王文正眼中，瓦尔基里本质上也是战争机器的一种。更夸张的还在后面，她拿起一根烟，按在手心，不一会烟就被点燃了。旁观漂亮女人用精巧的嘴唇叼着根烟在抽，令他生出了股背德感。
　　因为要抽烟，女武神胸脯难得有了起伏，真可惜只抽了一根。她将剩下的摆在墓碑上，当做祭品。
　　今天的工作是陪瓦尔基里来参加纪念仪式，王文正很高兴能结束的这么快，可以早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