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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星，海滨城。
夜幕降临后，四线城市海滨城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锈迹斑斑的路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周身的暗黑。
两位浓妆艳抹的妓女站在店门口抽烟，她们身边竖立着一块霓虹闪烁的告示牌，上面写着“云霄假体体验中心”。
距离体验中心两百米远的小巷口，罗哲正努力向巷子深处爬行。三分钟前，他被一位医生模样的男子用手术刀连捅了五刀。
被刀捅伤的腹部一直在流血，但眼下罗哲却感到牙齿更疼。
上午在餐厅收拾餐桌时，那位路过的医生擅自使用右眼的扫描仪对罗哲进行了一次非法检测，并提示罗哲的牙齿48横向阻生破坏着牙齿47。
医生欣赏罗哲其余健康的部位，建议罗哲换一口钛合金牙。
罗哲微笑，没有采纳医生的建议。他连买头孢拉定的钱都没有，又如何能消费得起钛合金牙。
“也许你该考虑卖掉肾，或者右眼。按照《智能机械转化政策》，健康的人类器官，能够免费置换低级的机械假体以及一笔不菲的报酬。”
医生的说法很诱人，但罗哲知道那是骗局。他见过用器官交换机械假体的穷人，最初他们会因暂时摆脱窘境而获得快乐，但最后无一例外都在机械垃圾场里遍地翻找少得可怜的营养液，以维持体内急速老化的假体零件。
低级假体的寿命通常只有三年，后续的维护费或升级费绝不是一个出生在四线城市的穷少年能够负担得起。
“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想通的。”医生微笑，露出一口结实的钢牙。显然这副牙齿的强度足以咬碎任何顽固的岩石。
罗哲没料到，会是今天。
鲜血不断向外流，罗哲努力让逐渐无力的身躯靠在墙边。
昏暗的路灯勉强照亮他来时的道路，那些流失的血液此刻像红油漆般涂抹在生冷的水泥路面上。
“啪嗒，啪嗒。”
擦得油光发亮的马丁长靴踩着温热的血液，来到罗哲的跟前。医生那张熟悉的苍白病态的脸遮挡住了所剩无几的光线。
冰冷的蓝光在罗哲身上扫来扫去，哔哔的机械运作声中，医生在狞笑。
“你打算在这杀了我？”
“孩子，你把我想得太坏了。我只需要你的肾脏和眼睛，至于你的命，那能值多少钱？连半瓶营养液都换不到……”
医生弯腰伸出右手，手掌在中间位置折断，裸露出内部精妙的机械结构。
锋利无比的手术刀片缓慢推出，并快速旋转，发出切割空气的尖锐声。
“麻药在上个月就用完了……抱歉，我得先割下你的舌头。别扭头，把嘴巴张开，这会很快的。娭？你的牙齿48正在源源不断地溢出乳白色的脓血，难怪你总是在一直皱着眉头。”
好奇的医生将目标转向了罗哲的智齿，那源源不断的乳白色脓血正在溢满罗哲的口腔，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牙周炎？”医生随即否定了判断，罗哲口腔中显然正在发生着一种奇怪的病变，“体温也在升高吗？孩子，还能够听到我说话吗？娭，不管了，先摘除右眼吧……”
忽然女人的尖叫声划破了原本安静的夜晚，尖叫声持续不断，而后又悄然平息。
“那两个婊子当街就和人搞上了吗？”医生摇头，“她们身上的器官，没有一个能用的。除了提供肮脏的愉悦，她们简直毫无价值。”
医生将罗哲的舌头拉直，准备进行切割。
忽然，昏暗的巷子口出现了一道人影。灯光将影子快速拉长，很快就吞没了医生白色的长褂。
“我劝你别……”医生没来得及回头，身后人早已扑向他。
医生反应迅速，将右掌的手术刀片狠狠按进了袭击者的胸膛里。
伴随着刀片旋转，黑色的鲜血喷涌而出，混着肉沫给巷子两侧的墙壁来了次血腥涂鸦。
袭击者没有发出痛苦的哀嚎，他的喉结滚动，吼间发出的沉闷低吼让人联想起来自地狱的恶魔。
“该死！”医生一脚将袭击者踹开后用左手捂住脖颈，但喷涌的血液还是透过间隙流淌，将白大褂的衣领浸染得鲜红。
医生还没来得及做止血措施，倒地的袭击者迅速起身，再次发起飞扑。
“见鬼去吧！”锋利的手术刀精准无误地对准袭击者的脖子，冰冷的血液溅射在医生的脸上，让他感到些许迷茫。
受到意志控制的机械之眼发出蓝光，扫描结果在医生脑海中急速浮现。
“死人？”
袭击者的头颅滚落在一旁，嘴里还在发出近乎野兽般的低吼。缺少脑袋的身躯，滑稽地挥舞着手臂，对着空气乱挠乱抓。
受伤的医生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因失血过多陷入昏迷。
罗哲痛苦地咳嗽，牙齿再次传来揪心的疼痛，尖锐的牙根似乎早已变作一双剪刀，透过牙龈恶狠狠地刺向罗哲的脑部神经。
白色的浓浆顺着嘴角溢出，罗哲感到浑身发烫，如坠火盆。意识弥留之际，罗哲只见巷子尽头多了两三道摇摇摆摆的人影。
随即头顶传来一声巨响，火光瞬间照亮了整条街道。
罗哲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在梦里他身着一套笔直的黑色西装，胸口处别着一枚纯金打造的一等公民勋章。
面容模糊的新娘挽着他的金属臂膀，罗哲抬手看见午后温暖的阳光洒在纹有精致花纹的右掌上，乳白色的指关节间套着一枚散发着银色光泽的爱情指环，其内置的记忆芯片足以记载人类纪元的全部文明。
虚拟教堂的钟声悠扬，仿生白鸽扑啦地挥舞着洁白无瑕的翅膀。
一片羽毛脱落，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最后落在了鲜红的玫瑰花束上。罗哲将玫瑰递给了陌生的新娘，面纱遮住了女人的面容。
罗哲希望新娘是唐婉，于是他拨开面纱，看到熟悉的面庞。
这位在儿时与他短暂结缘的富家千金，此刻正如他日夜幻想的那样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主持婚礼的牧师诵读着庄严的结婚誓词，古老的文字环绕着新郎新娘既像祝福又像诅咒。
罗哲迫不及待垂首，想亲吻唐婉的嘴唇。这一刻他曾在十岁的时候期待过，也在十五岁的时候幻想过，直到今年二十六岁，幻想濒死的前夕，他终于将它实现。
可说到底罗哲为何非要亲吻唐婉不可，她虽然喜欢过他，但也仅限在年少无知时。等到现实世界展开臂膀，彻底拥抱了这位富家千金后，她的眼里就再也没有罗哲瘦弱干枯的影子了。
富家女会爱上穷小子，但那爱情不会比大水蚁的寿命要长多少。
罗哲与唐婉的爱情故事，像闪电、像暴雨、像疾风，强烈却稍纵即逝。
她最爱他时，曾对天发誓天长地久。她不爱他时，连偶遇也不屑回头打声招呼。
最开始罗哲恨她，到后面罗哲恨自己，直到时间过去三四年，直到生活将罗哲打磨得面目全非。
罗哲以为他与罗曼蒂克的过往彻底诀别，但这该死的梦境，却为他捕捞起藏于深渊底下的真实情感。
罗哲吻了下去，他的嘴唇触碰到唐婉的嘴唇。
罗哲没有得到期盼的柔软与温暖，冰冷的血腥味沿着新娘的嘴唇感染着罗哲的心灵。罗哲瞪大双眼，差点以为吻住了一块冻鱼的冰。
美丽的新娘消失不见，正在亲吻她的是皮肤惨败、黑色血管如缝隙一样爬满脖颈的双目漆黑的怪物。
罗哲想要逃跑，但新娘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对着罗哲的脖颈狠狠地咬了下去。
与此同时，罗哲的胸腔被打开了。
新娘将跳动的心脏硬生生拽出，在罗哲的跟前随心所欲地晃动。失去动力来源，罗哲的金属双臂变得异常沉重。
他的脑袋上也安装了假体，因血液的流逝，变得像铅块一样沉重。
罗哲素面朝天，脑袋朝后背耷拉。
他的眼珠艰难转动，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苍穹之上的半张机械面孔。冰冷的机械面孔藏匿在风云变化的云层中，它的右眼半开半闭，瞳孔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罗哲颠倒地注视着它，努力在脑海中翻找关于机械脸的回忆。终于在记忆深处，挖掘到它的信息。
Mechanicalsupremacy，机械至尊。
二十年前，机械至尊的设计理念与蓝图曾登上时代杂志，昭示着人工智能时代的正式开启。此后，人工智能被广泛投入到人类社会，促使人类文明飞速进步。
时代像巨人奔跑，撕扯出巨大的鸿沟。落伍者比比皆是，阶级由此产生。
罗哲则是落伍者中的一员。
他永远记得3030年的3月14日阳光温暖地铺洒在圣罗路街道314号花房的门牌上。罗哲推开街道对面的另一扇门，老板琼正在调试新到的智能机械02款。
头发干枯毛躁的财务跨过丢满纸箱的地板，领着罗哲到里面的房间结账。
“你被开除了。”财务将工资卡交付给了罗哲，安慰他这不是什么坏事，“你还很年轻，隔壁的街道上周末在招聘文员，你可以去碰碰运气。”
自此，罗哲再也没能找到一份正式长久的工作。智能机械的到来，让办公室不再需要文员，花园不再需要园丁，餐厅不再需要厨师。
永不疲倦，能够自行维修的智能机械在工作领域碾压了需要休息的人类，并将大部分人赶出社会职场。
年轻人无法在小城市立足，只能前往大城市在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兜售仅存的青春与尊严。但就连最下贱的工作，也被无道德准则的人工智能占据。
永不衰老，绝对服从的机械不知疲倦地取悦着上流社会。以至于到最后，穷人在社会里所能扮演的角色只剩一种——商品奴隶。
天空忽然变得阴沉恐怖，大风自东而来，破开了天空的云雾。
暴雨如注里，机械至尊向濒死的罗哲展现出另一半的面孔。那是半张血肉模糊的脸庞，脸皮像是被暴力撕扯而下。
圆鼓鼓的眼珠暴露在空气里，暗红色的瞳孔宛若一块正在燃烧的炭石。狰狞的牙齿微微分开，绿色的气体从嘴里喷涌而出。
罗哲的脑袋阵阵轰鸣，因为这尊怪异可怖的机械至尊在下一秒发出了诡异的尖啸。
尖啸声介于动物与机械的声音之间，混杂着冲击灵魂的绝望与理性。
“摧毁，颠覆，破灭！”
罗哲猛然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