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分恶气,一分正气

　　江城，江边，一个被城市地图都已经遗忘殆尽的角落。
　　她透过车水马龙的公路，仔细打量着街道尽头，被法国梧桐落叶和共享单车包围的报刊亭，烤肠的香味在鸣笛声中传出了好远。
　　临近的大学生脸上笑容满面，来往的老人说话声音很大。
　　闷骚，直爽，有着繁华的过去，却止步于此，逐渐老去，被人遗忘。
　　这个报刊亭仿佛就是这座城市的写照。
　　“这座城市早已经死去。”
　　女人想起了父亲说的这句话，但是那时候的她还不懂其中的含义。
　　如今一隔已是十年之久了，父亲连同他所在的神秘机构，也已经飘散如烟，了无音讯。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她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到：
　　“我早该知道的，既然在那个世界，他就是不受控制的BUG，那么在这里，他也同样无法被掌控……”
　　“嗯。”
　　女人身旁的魁梧男人简单地回应了一句。
　　七月份的江城是酷暑，女人身穿长裙，面带冷意。
　　而身旁的男人依旧是一身长衫，面色平静，眉眼低垂，仿佛感受到不到周围的燥热，饱满的额头上，不见丝毫汗意。
　　“走吧。”
　　听见女人的话，两人一前一后朝着报刊亭走去。
　　报刊亭里，摆放得有些散乱。
　　旁边的老式收录机握把断了一截，用胶带黏住了，里面正播放着那首GottaKnockaLittleHarder，在收录机的旁边，凌乱地堆着几本杂志，封面上的女郎扭着身线，眼神露骨地望着两人。
　　在女人靠近的瞬间，正好赶上山根麻以那爆裂的声线，“用一把锁和钥匙来保持我的冷静，我从未掉下一滴泪，是我现状的另一个印记，对爱的恐惧和刻薄的虚荣心，强迫我不停地继续奔跑……”
　　嗒哒……
　　曲调的高潮刚开始了一半，却听见了一声异响，收录机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狗屁东西，又犯病了？”
　　亭子内，一个用报纸盖着脸，躺在椅子上打盹的年轻人嘀咕了一句。
　　“你好……”
　　“要点什么？水在冰箱里，热狗两元一根，报纸香烟也有……”年轻人的嗓音温润，声调慵懒。
　　“好久不见，江小海，又或者说，需要我喊另外一个名字？江雨生？”女人轻声说道。
　　年轻人拿掉了脸上的报纸，抬起头来，眉头挑了挑。
　　不是别人，正是从那个由数据构成的虚拟世界，逃离出来的江小海。
　　而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那就是江雨生。
　　半个月前，那场大爆炸中，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在病历本上，名字是另外一个人。
　　但他明白，这就是上一层，也就是那个想法设法想在虚拟世界中，抹除自己的那个混蛋。
　　当他睁开双眼，第一次体会到身体里的情绪的时候，江小海知道，他赌对了。
　　他从那个数据构成的虚拟世界逃了出来，而现在的他，反向登录到了那个人的身上，成为了江雨生。
　　“还是叫我江小海吧，习惯了。”年轻人点了点头。
　　眼前这个穿着长裙的女人鼻梁高耸，剑眉星眸，眼神凌厉，有一股子英气。
　　而那把‘生人勿进’刻在脸上的表情，也已经出卖了她的身份。
　　‘她’。
　　但江小海更加感兴趣的是她身后的那个男人。
　　平头，双手低垂，显得很是缄默。
　　但是双手的老茧，下意识微微弯曲的膝盖，以及不带丝毫波动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
　　一个练家子。
　　“猜到了？”女人问道。
　　“冷着脸还能这么漂亮的，不多，恰好我曾经认识一个，还是我女朋友。”江小海调侃道。
　　“姑且当做夸奖。”女人点了点头，不见外地拿了一瓶水，吨吨吨了起来。
　　“我以为你会生气的。”江小海看着女人略显豪迈的喝水姿势，有些感叹。
　　果然，只要长得好，三观跟着跑。
　　这么豪放的喝水动作，居然也这么好看。
　　“女人都喜欢被夸奖。”女人顿了顿，“我也不见外。”
　　“名字？”江小海问。
　　“同名，还是苏觅。”她回答。
　　“……”
　　江小海苦笑了一声。
　　太奇怪了。
　　毕竟里面的那个苏觅，看起来更加乖巧和可爱。
　　而外面这个同名的，不太好惹的模样。
　　“为了避免登录者深陷其中，里面每个角色虽然是按照我们建立的，但是性格却完全相反。”苏觅解释道。
　　她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父亲留下的遗物中，还有和他的合照，只是现如今，显然面前的年轻人，不再是那个眼神里透露着狠厉凶狠的江雨生。
　　“那……江雨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和你有什么关系。”江小海顿了顿。
　　他醒来的时候，不仅用在虚拟世界的记忆，而且还拥有了江雨生这个身份的记忆。
　　但是很显然，哪怕是江雨生，也根本不认识苏觅。
　　而听面前这个女人的意思，她似乎很了解他。
　　“姑且可以喊做师兄，他的师父是我的父亲。”女人轻轻地拉了拉裙角，在旁边的塑料椅子上坐了下来，“至于什么样的人，他站在你的反面。”
　　“反面……”江小海仔细地咀嚼这两个字，似乎品尝到了奇怪的味道。
　　“他锋芒毕露，而你随波逐流，但是他循规蹈矩，而你，却敢于突破，这也是老家伙选择你的原因。”苏觅缓缓地说道。
　　“你口里的老家伙……”江小海问道。
　　“他死了，那个世界构建于数年前，可以称之为‘框架’，又或者‘它’。在此之前，老家伙就是搭建‘框架’的一员，但是中途因为疾病去世了，我们本以为他就这样离开了，直到有一次，我们在框架中进行测试的时候，却发现了他的人格意识，竟然同样显现在了‘框架’中……”
　　“所以，他并非登录而来，而是死亡后，意识隐藏在‘框架’之中的？”江小海问道。
　　“我们也是通过这件事情，才发现了我们可以登录‘框架’这件事情，但是老家伙的存在，已经威胁到了‘框架’的运行，所以江雨生想要赶尽杀绝。”
　　听到这里，江小海微微皱起了眉头，说道：
　　“所以，他的目标一开始并不是我？”
　　女人微微抿起了嘴唇，回答道：“对，但他冒着生命危险选择你，也一定有他的理由。”
　　这是一句潜台词。
　　江小海深深地看了一眼苏觅。
　　“所以，这次来找我，想要我做什么？”
　　苏觅有些意外江小海的开门见山，但是也没表现出被揭穿的尴尬，只是点了点头。
　　“我希望你能帮忙，你所在的‘框架’只是其中之一，在其余的‘框架’中，或许还有和你一样的人需要帮助……”
　　“例如……你的父亲？”这一次，江小海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微微眯起了眼。
　　在所谓的‘框架’之中，她既然能够配合一个数据的人格，去帮忙抹杀一个现实存在的人，虽说站在江小海个人的角度上看，还是挺感激的。
　　但是并不意味江小海就会忘记，面前这个女人虽然也叫苏觅，但是和‘框架’里那个人畜无害的姑娘相比，她的手段，绝对也能用‘狠辣’二字形容。
　　从江雨生的记忆中，江小海也得知，苏觅的父亲，同样也是和那个中年男人一样的情况，在一次实验室爆炸中，随着整栋楼层化为了灰烬。
　　在爆炸在之前，她的父亲也正好在‘框架’之中。
　　听见了江小海的质疑，苏觅内心微微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逃不出他的眼睛。
　　“父亲只是其中之一，但他不该动老家伙的。”苏觅冷声道。
　　“那如果我不答应呢？”江小海轻声说道。
　　空气，短暂地凝固了一瞬间。
　　他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手中的报纸轻轻放下，不带一丝抖动。
　　而苏觅身后的男人则是微微弓起了身子，眼睛微微眯起。
　　咔哒……
　　“空虚，不过是一场孤独的拙劣模仿，还有我的生活，像一支硝烟未散的枪……”
　　收录机再一次传来了山根麻以那熟悉的嗓音，以及铿锵有力的短促鼓点。
　　“你可以好好地度过这辈子，体会一下不被安排的命运。”苏觅脸上露出了笑意，“但是相信我，这样的人生，不会比你在‘框架’之中，精彩到哪里去。”
　　“谢谢提醒。”江小海摆了摆手，又恢复了之前的慵懒神情。
　　“不必送，如果改主意之后，你知道怎么联系我。”苏觅放下了两枚硬币，离开了。
　　街角的尽头。
　　中年男人站在苏觅的身后，微微皱眉。
　　“小姐，你说他会答应吗？”
　　“会的。”苏觅的语气很是肯定，她轻轻说道，“父亲曾经说过，学国术者，心头要有三分恶气，一分正气，江雨生养足了三分恶气，但是我在他身上，却看见了一分正气。”
　　“现在的他，究竟是江雨生……还是江小海……”中年男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在刚才的那一瞬间，面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年轻人，眼中溢出的冰冷和狠辣，和那个养足了三分恶气的江雨生，一模一样。
　　在如此燥热的七月天里，他的额头上，忍不住划过了一滴冷汗。
　　“都是……”
　　苏觅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喃喃道。
　　“命运……真的有命运吗？老爹以前总是让我们学武，我以为永远都不会有发挥之地，还时常嗤笑，觉得他古板，可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有用武之处，难道这也是巧合吗？”
　　另外一边。
　　江小海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然后拿起了两枚硬币，端详了许久。
　　然后轻轻抛去。
　　‘叮’！
　　清脆的落地声响起。
　　是‘字’的一面。
　　然后就被江小海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他嘀咕道，“老子偏不按照你说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