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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赌局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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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湘英既惊又怒,根本想不出既可保证自己安全又能救得他夫妻俩的主意,或者说从来就没有这种可能。哈葛托就这样将两大一小的生杀大权丢给他,而拯救的风险成本,将会是全部人葬身在此。哈葛托玩弄人性的本领确已毫不逊色给任何人类。
  随时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哈葛托觉得是时候给吕湘英最后的致命压力。他对吕湘英会答应自己的条件成竹在胸,并根据这种可预见的结果而制定了相应的措施:只要吕湘英将纳查瓦和马百拉交回来,他就会马上食言,下令乱枪将吕湘英等人射杀。
  “警卫兵听令,”广播传来哈葛托的命令,“瞄准那个光头胖子和孕妇。”
  负责推轮椅的两名警卫兵立即拔枪上膛瞄准严黄和洪冬梅的后脑。严黄吓得尿了裤子,一如他当初跟吕湘英描述他在事变时因目睹惨况而尿失禁一样,或许如果不是哈葛托选择了扮演他,他可能一辈子都是这副窝囊相。
  吕湘英很想故伎重演,摆出一副以死相迫的样子去要挟哈葛托。但他知道此一时非彼一时,在目前这种离摆脱海婴仅一步之遥的最后关头,这种伎俩恐怕再也骗不到任何人。他很清楚海婴的底线,那就是不管自己是否答应哈葛的条件,对方也不会让自己活着离去,即使赌上纳查瓦和马百拉的性命。哈葛托提出这样的条件,只不过想让情况好应付一些。
  深知这个关系,吕湘英便立即明白到,答应他,所有人将会葬身此地,而拒绝他,则哪怕他们突然发难,始终多少会投鼠忌器。
  想到这里,吕湘英双眼已被泪水模糊。严黄似乎从他的眼泪中解读出了他的决定,顿时有点神智失常似的拼命摇头。
  “不!不!不!”他号啕大哭着,“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他们一定会信守承诺的,只要你答应,我们所有人都能活下去的!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啊!”
  看着严黄声泪俱下,吕湘英的良心尤如被人千刀万剐。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坠下,梅若虎惨死的画面竟无缘无故跃然于眼前。他一直认为,若不是自己的天真,梅若虎就不会死,所以他暗下决心,不会再用真诚来面对这个世界。但现在他终于知道,不论他作多少努力多少改变,他终究没有办法拯救所有他想拯救的人。
  所以他只能自欺欺人,亦只有自欺欺人,他才能让倍受折磨的良心解脱出来。
  他含着泪笑了。
  “你杀吧。”他说,“我根本就不相信,现在我眼前的严黄就是严黄本人。”
  “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严黄泪眼凝眶地看着他。
  “别再装了。”吕湘英已铁了心将严黄看成是傀儡,因为这样他才能摆脱心中的负罪感。随后他发动了车子,准备离去。这时广播又再传来哈葛托的声音。
  “好啊。我终究还是高估了你的道义和良知了。”
  吕湘英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右脚已悬停在油门上方,随时准备着应对哈葛托宁为玉碎的攻击。他之所以不马上离去,是因为他很想知道,哈葛托是否真的会下令枪杀严黄和洪冬梅。
  “听着吕湘英,”哈葛托说,“我会让你的余生都活在无比痛苦的愧疚之中。”
  吕湘英下意识往严黄和洪冬梅的方向望去。然而还没看得仔细,暴雨中便传来一声枪响!
  子弹穿过严黄后脑,从他脸庞射出,一张胖嘟嘟的脸颊上,就此多了一个硬币大小的血洞。然而枪声并没有就此停下,而是接二连三地响起!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就此一样接一样从他脸上消失,直到一张胖脸变成一个偌大的血窟窿。
  吕湘英大脑休克似的顿时失去了所有知觉,对洪冬梅的痛哭和惨叫都浑然未察。当他回过神来去看洪冬梅的时候,他发现她已被开膛破肚,血肉模糊得分不清哪是她的内脏,哪是她未及出生的孩子。她挣扎着去靠近严黄,想去蹭一蹭他或者依偎着他,但由于伤势过重,她身体只稍稍倾斜,便即连人带椅摔倒在地气绝身亡,至死也未能触碰到严黄一下。
  亲眼目睹严洪二人惨死,吕湘英失魂落魄似的掏出枪,指着与自己同车的惊惶失措的潘德念。
  他要以牙还牙,要用极尽残忍的手段杀死马百拉,他要哈葛托感受与他程度相同的痛苦,他要让整个疾游氏族与立宪派决裂,他要他们自相残杀,血流成河。
  但是,这个在自己枪下瑟瑟发抖、用他唯一一只眼睛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年轻人,无论是在广袤的太空中还是在地球上,都未曾离弃过自己。他之所以会沦落到被窃脑的地步,都是这种不离不弃的情谊所致。他们经历过九死一生的磨难,是真正出过生入过死的朋友,是兄弟,是亲人。吕湘英纵使能有一千个理由要杀死他,也绝无一个理由让他付诸行动。
  “你不会开枪的。”哈葛托把他看穿了。
  确实,吕湘英不会让潘德念给马百拉陪葬的,相反他要用尽一切办法把潘德念救回来。他放下了枪,颤抖着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报以一个微笑,“你的屠杀节目演完了是吧?那我就先告辞了。”说罢,便即驱动车子,没入滂沱大雨的黑暗中。驾驶轿车的尤凤仪亦马上驱车跟了上去。
  直到两部汽车在监控画面消失之后,哈葛托才用颤抖着手将画面关掉。他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他不该下令杀了严黄和洪冬梅,这除了对吕湘英的狡猾作出泄愤性的报复之外,毫无意义。尽管他确实感到某种程度的泄愤,但后续问题会让他十分头痛,那就是拯救马百拉和纳查瓦的行为将会更加困难和凶险。
  哈葛托确实低估了吕湘英的理性,同时亦貌似高估了他对严洪二人的感情。他满以为,吕湘英一定会在感情的驱使下作出不理智的选择,才会在严洪二人身上压下“要么救要么杀”的赌注。不料赌桌对面的吕湘英拒绝这一场豪赌,这让他无法下台且十分被动。为了证明自己说得出做得到,他只能杀掉严洪二人。
  然而,还有另一样麻烦事接踵而来。紧急会议的与会者,那些不论是政敌还是政友,同氏族还是不同氏族的海婴,如今无不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他知道,杀了严洪二人,吕湘英遵守承诺的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他现在不得不为可预见的结果提前部署好四件事:
  一、紧急安排一支小队尾随吕湘英等人,并寻求机会救下马百拉和纳查瓦,但行动的底线是将包括人质在内的所有人全部击杀。这是扯损方案,即便救不了人,也断不能让吕湘英带着立宪派的信息活下去;
  二、向主席酋长申请应急镇压行动授权,因为如果马百拉遭遇不幸,基本可以预见蜂巢里的疾游海婴会立即哗变,除了武力镇压,他想不到任何可行的方案能让疾游海婴冷静下来;
  三、封锁蜂巢对外的一切信息联系,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能让蜂巢以外的其他海婴得知马百拉遇害,尤其是不能让宗氏派知道,否则他们会乘机笼络全世界的疾游海婴;
  四、亲自向自己的岳父,马百拉的父亲,疾游氏族的酋长请罪,并做好以死谢罪的心理准备。
  至于兄长纳查瓦,那只能说是他贪功心切,咎由自取。作为弟弟,哈葛托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为他做的了。
  他盘算一番之后,只向一众海婴简单地说了句“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便关掉了所有与会者的视频连接,只剩下代巢监奎迪勒的画面。
  独自面对蜂巢中资格最老的海婴,他的目光黯淡得几不可见,并将颊毛全部捋到背后,——那是听涛海婴晚辈面对前辈时的敬态,以表达自己的谦逊,但此刻他更像是一个没了主意的孩子。
  “我想跟您单独谈一下。”
  吕湘英驾着车,在杂草丛生和泥泞遍布的地方行驶着。他前方根本没有路,或者说曾经有过路,但现在已经看不到。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方位,只能凭感觉去开。一路上,他都枪不离手,为的是提防同车的潘德念突然有什么动作;他也时不时窥着后视镜中身后的轿车,但黑夜和暴雨只能让他看见轿车的两盏车头大灯。
  该往哪里去?——他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
  这时候,副架上的储物箱突然传来了声音。
  “吕船长,你要是再往前开,就会掉到一条深沟里。”说话的正是邓冠勋。他连忙刹住车,并命潘德念打开储物箱,这才知道原来里面放着一部对讲机。
  他将对讲机取出,冒着大雨霍然下车,并狠狠将对讲机掷在地上踏个稀巴烂,然后将潘德念从车上揪了下来勒在身前,再咆哮着命令轿车上的人下车。
  邓冠勋缓缓下了车,走到他跟前,不料未待分说,脸上便挨了他一拳。
  “说!这车上还有什么无线电设备可供你们追踪的?”吕湘英瞪着眼问。
  邓冠勋仍是面无表情地用腹语说话,“我跟你一样,都是头一回坐上这车。再说,定位需要卫星,而现在我们头顶的卫星,控制权大多在宗氏派手里。”
  “那你怎么知道车上有对讲机?又怎么知道无线电的频道?”吕湘英追问道。
  “对讲机是标准配置,频道是预先设好的。你可以怀疑有人偷听,但凭这对讲机,根本起不了追踪的作用。”
  看着邓冠勋说话的样子,吕湘英只感动一股莫名的愤怒,“你给我好好说话!嘴巴一动不动的玩什么腹语。”
  “这是我们‘隔墙耳’对情报人员的基本要求:在交流中尽量使用腹语,以避免被人读出唇语。”邓冠勋不疾不徐的回答,让吕湘英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什么极其幼稚的问题一样,一时间竟接不上话。
  “这附近其实是一片荒郊,没走过的人很容易分不清方向。”邓冠勋说,“这样吧,你跟着我的车,我把你带到一条公路上,你再决定往哪个方向走。”
  “天晓得你会把我们带到什么埋伏圈里。我脑子里的纳查瓦告诉我,就算相信这世界上有鬼,也不要相信你半句话。”吕湘英反唇相讥。
  “那你就只能等天亮再走了。”邓冠勋环顾了一下四周说,“不然你极有可能冲进某条深沟或水塘里。”
  吕湘英深知这不是个办法,毕竟现在仍离蜂巢不远,立宪派极有可能在反应过来之后,作出宁为玉碎不作瓦全的决定。所以与其在这里耗着,还不如相信邓冠勋一次,毕竟他和车上另一名傀儡尤凤仪都是疾游海婴,想必不会拿自己少主安危来耍花招。
  “行。”他说,“我已经在那鬼地方赌了你五六十层,也不差再赌你一段路。”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明白到,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即便是人类也没有疾游海婴来得可靠。这实在颇为讽刺。
  方案谈妥,众人又再重新上车。尤凤仪把车开在前面为吕湘英开路,一路磕磕碰碰,东拐西绕,好不容易才开到一条乡道之中。吕湘英想不到,开车时眼前根本没有什么建筑物之类的东西挡道,却还是得绕来绕去才绕到乡道上,他自问仅凭自己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
  到了乡道,尤凤仪停下了车,让吕湘英超过她。吕湘英缓缓将车驶入乡道,在车灯之下,他发现道路两旁的树木已经长得非常茂盛,枝叶繁杂,道路上铺满了湿漉漉的落叶,显是多年没经修葺和打理的缘故,而树下的杂草杂花,更是长可及腰,再加上路面龟裂,以致有不少顽强的植物从柏油路面破土而出。
  长期徒刑刑满释放的人,在重新踏入社会的时候总会产生无法抵抗的不适感。因为社会的发展已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他们再也追赶不上,适应不了,对当前社会无比陌生,犹如到了另一个星球,即便如何努力,也再难融入。吕湘英如今也有类似的感觉,但造成他不适应的并不是社会的发展,而是文明的极速倒退。
  面对眼前巨大的荒凉,他只觉得这天地虽大,却已无他的容身之处,以致有那么一刹那,竟萌生了返回蜂巢的念头。——他已经无家可归到要将敌人的家看成自己的家。人生最可悲的,莫过于你根本不知道未来的每一天自己会在何处醒来。
  他对这颗星球的归属感就在这深夜之时,暴雨之中,大树之下,顷刻荡然无存。他觉得自己再也不属于这颗星球,而这颗星球上也再没有什么是属于他的,他不仅谈不上是这颗星球的主人之一,甚至谈不上是一名客人。
  深呼吸了一下,他努力摆脱顾影自怜的思绪。反正路就在眼前,浪迹一天是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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