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企业裁员

　　01.裁员
　　拖一天是一天。
　　几只猴子很警觉地看着三个身体直直的动物走过来，在离自己只有三躯远的地方停住，之所以停住是因为那里有像篦齿一样整齐的长棍拦住了它们。公猴和他的家人们都没有退缩，他们知道那些长棍子非常坚硬。公猴刚来这里的时候曾和家人合力拉扯，但没有什么用，那些长棍子除了稍微变形，一点也没有受到破坏。作为家长的公猴非常生气，它使尽颌骨的力量终于在其中一根长棍上留下了凹痕，代价是折断了自己的两颗牙。既然长棍子能阻止自己出去，那它也能阻住那三个身体直直的动物走进来。
　　公猴从此再也不会去咬那些长棍子了，它用爪背轻轻刮蹭隆起的颧骨，深邃的瞳仁发出幽暗的光亮，密切注视那三个身体直直的动物。最前面那个身体直直的动物它已经见过很多次了，这个胸前用绳子挂着一个蓝色片片的家伙长了两张脸。当它单独过来的时候，它对自己和家人很凶恶。每当这个时候公猴都会龇牙咧嘴，有要和它干一仗的冲动，而那个胸前挂绳的家伙就会得意地拿起一根中间是空的绳子。激流的水从中空的绳子里很快地冲出来，溅在公猴的脸上身体上，公猴除了感觉到窒息，基本上什么也做不了。但是，只要胸口挂绳的那个家伙领着其他的身体直直的动物来时，它就变了一张脸，看起来和家里人一样值得信任，还给自己好吃的食物。不过公猴很清楚这两张不同的脸都是这个胸口挂绳的家伙，它开始怀疑这些身体直直的动物的脸只是一种伪装。
　　公猴再看中间那个身体直直的动物，它看起来比胸口挂牌的那个家伙更直，也更高。胸口挂牌那家伙说话时，这个身体直直的高一些的动物没有用眼睛去看它，而是一直用眼睛在自己和家人身上看来看去。公猴很讨厌它这样的表现，如果现在能出去，公猴一定立刻用尖牙利齿把它撕碎。好在，公猴已经学会克制自己了，它甚至还回应了一点点“善意”的微笑。
　　公猴学着中间那个身体直直的、高点的动物那样，也用同样的目光更加仔细地观察它和它身后的同伴：它的头发比一根手指头长一点，粗黑的眉毛下面有两只黑白分明的瞳仁，脸上其他的部位没有任何毛发，干干净净。它上身覆盖着苍天色的、薄薄的、刮得很细致的树皮，下身包裹着两条蓝天色的蛇皮卷，中间的接缝缝制得很仔细，连尿尿的地方都留了一道口子。
　　真是太聪明了。
　　公猴默默把这些身体直直的动物的优点都记在心中，它要把这些动物的优势都仔细的说给家人们听，当然要是在月亮东弦、蛐蛐清唱的时候。
　　公猴更多的是观察这个身体直直的高点的动物的脸面，因为它还看不出这个动物脸面应归为友好还是凶恶，它的脸就仅仅是一张脸，眼睛鼻子嘴巴就仅仅是自然地分布在上面，并不像那个胸口挂绳的家伙那样，眼睛鼻子嘴巴像投了石头的水井表面一样晃扯。
　　“达尔文的进化论那是一点错的都没有，不光人是从猴子进化过来的，当前地球上所有的物种都在进化，只不过是速度比较慢罢了，人根本感觉不到它们在进化，但不代表生物的进化不存在。”动物园的工作人员有模有样向游客讲起学问来了，他就是每天靠着向游客灌输好奇与不安来赚取导游小费，他指着铁笼屋里的几只安静的猴子继续说，“都说进化是加速的，和人最亲近的就是灵长类了，一不小心它们就能跨过一个坎，唉~？就变成人了！说不定超过人，到那时被关在笼子里的说不定就是我们人类了。你说是吧，美女？”
　　工作人员把这个比喻说给师千帆旁边的美女听，是故意撩美女不安，仿佛那笼子今后都是留给猿猴来锁美女一样。只要看到女人流露出恐慌的样子，这个工作人员就会得意地继续往下讲。
　　公猴注意到第三个动物的身体虽然直，但和中间那个直直高高的动物相比，它要弯曲得多。覆盖满它全身的一整块树皮有着只有在春天河岸上的野花才有的浅紫色，在它身体中间捆紧了一根编织的光滑绳子之后，它的上身出现隆起的突出，下身后面像饱食的羊肚，它的两只脚还踩在树根一样细而坚硬的东西上。这个又直又弯的动物和自己对视之后，跟它前面的直直高高的动物靠得更近，它的脸面看起来没什么威胁，公猴非常喜欢看这只身体不一样的动物，它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公猴胸部肌肉膨胀，鼻孔扩张以捕捉更多的气味分子。
　　“不过没关系。这几只是我们灵长动物园出资从菲律宾引进的野猴子，长得挺大个的，捕捉它们的菲律宾人说这些猴子已经能制作石斧，直棍了，只要给它们足够时间繁殖出更多数量，它们就能建立一个王朝。幸好人类占了先机，使劲折腾它们，让它们发展不起来。所以，美女可以放心，我们永远不会被动物关进笼子……”工作人员很得意自己能又一次把故事讲圆满，师千帆给了他好评，打赏了1000元，得了好处他就知趣地去给其他游客讲解了。
　　“旷工一天，师工就为了带我来这里看猴子吗？我又不喜欢猴子。”她说。
　　师工大名叫师千帆，女的是他在工厂的同事，名字叫赵梓琳。
　　“没事的，扣钱我个人赔给你。你不觉得刚才那人胡扯吗？”师千帆不擅长言谈，他瞟了一眼女的，接着说，“我倒认为那只猴子挺冤的，它在被抓之前肯定也在跟它们的同类讲，你们看看我们今天抓住的兔子，它们都已经进化到可以隐蔽自己的洞口了，以这样的智力再进化十万年，还不知道谁用陷阱对付谁呢？不过不用怕，幸好我们菲律宾猴子占了先机，使劲折腾它们，让它们发展不起来。所以，漂亮的女猴子们可以安心享用一顿兔肉了。哈哈……”
　　师千帆开心地笑起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一点也不好玩。”赵梓琳说。
　　“当然好笑啊！因为兔子被菲律宾猴子抓住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师千帆只顾自己好玩，他根本没注意到赵梓琳已经有点失望了。
　　“我说师大帅哥，你会不会感觉到肚子有些饿呢？或者找个安静的地方靠一会儿，休息一下。是你约我出来的唉，看帅哥又不能饱肚子。”赵梓琳没有料到这位大她几岁的男工程师这么不懂人情，不然她才不会为了陪他出来玩而旷工呢！她最大的追求就是一直安稳地在工厂里上班，拿着丰厚的薪水，让全家人过着自由体面的生活，而自己也时常可以订购一些昂贵的商品，出入高档美容会所和餐厅。要不是这位姓师的帅哥工程师让她迷失了心智，哼！鬼才会旷工呢！
　　深圳，一个最年轻的城市，不出意料成为了中国最先进的城市。这得亏了它的制造业发达。在其它地区经历了数十年的浮躁的娱乐风潮之后，勤勉的深圳年轻人保持了他们的奋斗精神，不断地把产业推向更高的价值，他们把人类的两大法宝之一的“制造”几乎发挥到了极致。（另一法宝是“意识”）
　　山木制造公司面临新一轮的裁员，从最高峰时的三千多员工减到了现在的九百多人规模。这个过程一共经历了二十六年，平均一年裁员八十人。而最新一轮裁员，公司只打算保留四百八十五个雇员。当然，这还只是今年的计划，不是最终的数字。人事部的裁退通知书堆得老高，每天都有几名同事离开工作岗位后，然后便再也没有出现在公司里。这些人风里来雨里去寒窗苦读十几年，从名牌大学理工专业毕业后参加工作，再经过十几年，就在他们四十多岁的中年时段失业了，往后就几乎再也找不到任何工作，从此进入一种类似退休的人生状态。这种状态下的人生多活几年或者少活几年，其实是很难看出有什么显著的区别。
　　技术员师千帆在显示屏前反复模拟Taisan29机器216智能核心装配流程，Taisan29是华兴智能设备公司委托山木制造公司代工装配的最新型号“准比人“机器人。这种机器人和早期的工业机器人以及前一些版本的仿人机器人不同，她首次采用多AI处理器协合执行指令，大大增加了机器人的行为敏捷度和运转的可靠性，216个处理器每个处理器都能独立检测整台机器的完整数据和修复办法。即使一台像Taisan29这样的机器人从高楼跌落，摔得四分五裂，她也能自动找回所有部件，勉强回到指定的维修仓对自己进行修理。当然Taisan29目前还在试验验证中，华兴公司要推出这款划时代的比人机器人至少还要一到三年。只要不出意外，成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委托山木制造代工的厂商多达几百家，产品型号数千个，大部分产品是供出口的智能物流车，智能通讯设备，智能出租车，智能公用、商用机器等，这些产品没有一个是山木自己的独立产品。产品上的装配厂铭文也尽量的又小又不起眼，似乎是故意遮掩自己的存在一样，不像华兴智能设备公司和龙升机甲制造公司的铭文做得又大又显著。这样华兴和龙升也就成了中国公众视野里仅有的两大明星公司，傲视全球的代表性企业。
　　下午下班后，制单员赵梓琳因为被裁退坐在公司外面的马路边流泪，她不敢回家告诉家里人自己也失业了，让全家人进入向政府申领低保的行列。
　　对于师千帆而言，他见惯了被公司裁退的员工心情的低落，一般他也不敢去招惹刚失业的人。但这次例外，他轻轻地走过去，静静地陪着赵小姐坐在路边，一句安慰的话也没说。
　　“帆哥，公司效益那么好，为什么就留不下我，你说这是为什么？”赵梓琳哭着说，下巴稍微侧向千帆。
　　“因为这是山木公司，可能政府以后对企业裁员管理更加严厉，山木得一直保持着小企业的姿态，小了才好生存下去。”师千帆这样说可能能减轻赵小姐对公司的憎恨，毕竟公司也有它的难处。
　　“鬼话，老板我又不是没见过，一个色老头身边一群女人打转，钱赚够了只管自己花天酒地，根本就不管我们这些打工人的死活。我真是奇怪，为什么大老板就不能像帆哥这样的好人来做，我恨死老板了。”赵梓琳在公司做了五年，师千帆给她们文员的印象就是一个温厚忙碌的大帅哥，见面打招呼，但很难坐在一起聊天。除了上次看猴，这次算是第二次坐到一起了，时机却很尴尬。
　　“老板人还好吧……你几时见过他喝过酒的，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身边有些女性照顾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吧……公司只是不能雇佣那么多人占雇员名额，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请你做我的私人助手，我把我的工资分部分给你。”师千帆尽量帮她解决生存的问题。
　　赵梓琳看了一眼天真的师工，更是一脸的无望。
　　“你知道吗，你真的很特别！自己都不知道哪天会被裁掉，还替老板说好话。我还是就这样吧，世界上失业的人又不止我一个，我不想等你被裁时我再失一回业，这样的打击一辈子一次就够了。我有男朋友的，你不用替我担心。我想好了，如果我男朋友嫌弃我，我就不拖累这个城市了，住二十一楼真是很方便！”说完，赵梓琳最后把脸借师千帆的肩膀搁了下，就大踏步的走着离开了。
　　师千帆目送赵小姐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几年的同事转眼成了陌路人，虽然人际关系淡漠是这个社会的常态，但他还是觉得不是很释怀。实在是太可惜了！
　　师千帆心情很沉重。他发觉当公司的产品性能越来越好的时候，现实中的人与人的关系就越来越松散，似乎谁都可以离开谁，谁缺了谁都可以过。这样看来，如果华兴公司的Taisan29真要正式推出的时候，这世界在狂欢之余，会不会就此进入一种以前想都想不到的生存状态？……师千帆作为Taisan29产品的主要技术员之一，他无法阻挡技术发展的历史进程，这是事实。况且发展技术也是他自己的使命呢！很多话他没法和其他人交流，孤独可能是他后半生的宿命！
　　02.寻情之路
　　人生如白驹过隙，宁苇杭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教授哲学了，来听她讲美学的学生也是寥寥无几。倒不是因为她讲得不好，而是学校变成了年轻人的走过场。浙江大学的校园面积没有萎缩，但是它的功能发生了较大的转变。在宁教授看来，它更像是一个税务局，年轻人就像一家家企业单位，他们叫号到学校排队个五六年，等税交过了，排队的时间够长了，他们的义务也就了了。
　　“这没有任何价值！”宁教授回家对儿子说。
　　儿子师千帆三十一岁，在深圳山木制造公司做技术员，这家公司没有什么拳头产品，就是替人生产一些智能芯片与机械传动臂的组合构件，简单来说就是生产智能人的构件。三十一岁的师千帆没有结婚，连女朋友也没有谈，每个周末必回杭州陪伴母亲，听母亲讲那些对哲学和美学的见解，这是他是从儿时就养成的习惯。
　　“这是妈妈的好心肠，事实上我们也不必为他们操心。他们可以这样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师千帆说，他帮妈妈倒了一杯温水，而给自己冲了绿茶，五十三岁的母亲方方面面看起来都像是自己的同龄人。等父亲从泰国回来的时候，他就没有那么多机会和母亲黏在一起聊天了。
　　“舒舒服服过一辈子？难以想象，平平安安尚且需要巨大的努力。我们家里向来如此。三十多年前，我们就和主流社会割裂了。虽然不强求，我还是希望你能找到一个伴侣，还能去危险的地方走走。平凡最终还是会把你卷入主流社会，假如到那时，你会失去妈妈。”
　　师千帆知道母亲所说的失去是什么意思，这是他最害怕会发生的事情。这架秋千椅是父亲三十多年前亲手做的，其间千帆和父亲每隔两三年就会检修或更新一次。母亲现在坐在上面的样子很美，她的面容和皮肤仍似少女，穿着和气质不是外面那些女人可以比的，毫不夸张的说，她坐在那里就是美学的要义。
　　“危险……这社会看起来像四平八稳，一切运转起来像毫厘不差的时钟。最好我的人生就一直守着妈妈好了，当然我也会把那些事情做好。”师千帆对与外界的接触没有什么信心，他一心专注于家族事业。母亲对自己并不苛责，虽然刚才母亲的建议没有被接受。
　　她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脸，笑着说：“行吧！你自己看着办，不过我更欣赏你爸！”
　　宁教授进屋去了，留下师千帆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发呆。
　　企业每次极具优势的时候，就会被以“反垄断“为理由罚款，企业为了生存又不得不垄断。所以，企业学会了用小型化来保护自己，企业的优势是“科技进步“和“连接“，一个超大型企业会“减肥“，将一切不必要的部门和雇员裁减掉，转而向其他单位采购部件和服务；在不同“地区“登记较多的市场主体，统一“自系统“的产品连接规则；同时向“管理者”提倡行业准入标准，用这些办法进一步加强垄断，其同时消解管理部门对自身的反垄断调查。
　　因为，“管理者”天然具有垄断属性，所以它每次一参与到企业管理时，就会情不自禁地制定行业标准，将绝大部分竞争者挡在行业大门之外，人为造就一批垄断企业作为自己管理“地区”的助手。当它们发现一些垄断企业过度分享了权益时，反垄断大棒会敲打部分这样的企业；并且又极大帮助了仅剩不多的垄断企业，使得垄断进一步集中，提前形成超垄断企业。
　　超垄断企业就是企业跨地域跨行业垄断生产资料和生产过程并提供全套民生服务的企业。一言以蔽之，超垄断企业是人类群体管理的嫡生子。“地区”与“地区”之间的斗争都会转化为对名义上代表本“地区”利益的企业的支持，和对代表他“地区”利益的企业的打压。全球一体化只是资源利用的一体化，不是权力和利益的一体化。当一些“管理者”对反垄断产生的后果回过味来的时候，它们对企业的态度是复杂的，制约和支持一直是交替进行。
　　纯粹的商贸公司及平台正一步步退出历史舞台，工厂承担了绝大部分社会责任，他们不会再成为上市公司。原来是上市公司的也萎缩破产蜕变成私人家族式企业，银行、交易所、写字楼统统消失不见。
　　诚然，自己所在的山木设备制造公司显然是在避免卷入国际贸易争端。它一直坚持技术优先发展，没有自主品牌产品，不开发产品市场，全程为其他工厂做代工，甘愿为他人作嫁衣裳。不断提高生产效率的同时又不断地缩小人员规模，躲避社会对自身的关注。而全中国大部分的智能设备制造公司集中在深圳，是因为在早期方便技术员与岗位快速配对，代工设备的部件能快速转运并装配成品，得到最高的效率。山木就是因为高效率才在深圳的同行中有着良好的行业际遇。
　　……
　　师千帆戴在左手腕上的环形电子设备叫“爱妻”，全称是“智能身份实时识别与通讯设备”英文缩写IICH，是集视频电话、通信、储蓄、支付、身份证、所有权证、公安实时监控、娱乐于一身的智能电子设备。它分为两部分，手“持”、“戴”部分和皮肤植入微芯片密钥部分，手戴的那部分很轻薄，宽度还可以调节，在娱乐的时候它的屏幕部分可以挺直起来，底部固定在手腕上，一边走路一边把手背放平，这样可以成为了移动的大屏幕。在不用的时候，男士可以把它扣在衬衣袖口里，女士可以把它扭曲修饰成不同风格的手镯。这个设备在中国俗称“爱妻”“爱妾”，什么都可以丢，与爱妻至死不分离，可见这个设备对现代人的重要性。中国所有的IICH设备都是华兴智能设备公司制造的，世界上IICH产品及应用市场华兴占了三分之一。
　　根据IICH的显示数据，杭州市即时人口11363877人，每三四分钟就会减少一人，每半个小时左右会出生一人；很多六七十岁的人都住在朝阳楼，这些试验中的朝阳楼都建得宏大而密集，楼与楼之间有天空走廊相连，走廊上有绿化花草和高强度金属丝网，老年人可以在上面享受闲逸时光也可以防止失足跌落；统一生活配给代替了以前的退休金发放，毕竟钱在老年人手上也没什么用途，这里吃饭、看病、娱乐都不用花钱，管理者解决一切老年人的生活需求。
　　早期的那些在社区专骗老年人的“保健”、“古董”、“股票”等一切骗子都成为历史，就连年轻女孩子想在朝阳楼上开个按摩保健店都不可能了，除了先进的保健机器人可以免费体验以外，年轻人的行踪也一直通过身份验证芯片向中央控制电脑发送，人体健康算法很快能够锁定特殊种类的犯罪嫌疑人，她们将即时被勒令自首。最关键的当然是朝阳楼的居民手上根本没有货币，他们跟年轻社会基本失去接触，每片朝阳楼的入口处都有类似海关那样的签证和检查通道，一般人嫌麻烦也就尽量减少进出。
　　朝阳楼外面到处都是电子屏，宣传老年人在里面的幸福生活。物业公司的口号是：每个人都值得拥有一个朝阳般的晚年生活。
　　师千帆乘坐自助电动出租车在街道上转悠。
　　街道上井井有条，智能汽车行驶在街面上像整齐的电路排线，自从禁止行人试行条例实施以后，部分试点街道上就只能看到汽车了，如果偶尔能看到人，那可能是试验版初级机器人。
　　智能汽车按照乘客的指令，在一间酒吧前将他放下。师千帆第一次来到酒吧这种地方，几个年轻的男男女女穿着打扮尽量地另类，他们在玩着一种纸牌的游戏，看起来就只有他们这群人是挺高兴的样子。酒吧里其他的客人只是或三三两两闷着，或一个人闷着。师千帆点了一杯酒，和他父亲一样，其实他不爱喝酒，只是拿着酒杯品嗅酒的香味。
　　“帅哥，要找个伴吗？”卖酒大姐问。
　　“这里没有我的菜。”师千帆扫视全场，没有任何人从外表上可以勾起他说话的兴趣，卖酒大姐每天如何能够乐呵地面对这些痴痴傻傻的客人倒引起了他的好奇，他问“这样每天可以挣到多少钱？”
　　问这种话搁以往的年代是忌讳的，放如今这反而是一种安慰的话。
　　“当然不多，找个事占手，太闲了人不舒服。太平盛世，人不中用了，除了那几样东西，现在的人什么都不需要。生活很枯燥，说不定再捱十几年去朝阳楼住还好些。”卖酒大姐对朝阳楼里的晚年生活很向往，智能手环里每天都在播放里面诱人的幸福生活。
　　“吃东西，睡人，玩机。对吧？”
　　“楞直白呢！”
　　“你这老古董的酒是法国的，肉是阿根廷的，能源是俄国的。智能设备每个国家都在做，整个地球都按部就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开了。我们中国人现在除了在国际上做机器人配件以外，能用到人的地方就只有发呆这块了。如果到时候机器人最后做成真的了，估计只有美国人能独立生产出新式机器人，全世界的其他国家的人唯一的作用就是发呆了。你的生意还是能做，还会更好一些。”师千帆笑着说，他很少对外人讲那么多话，当然这位卖酒大姐肯定是不知道自己的山木制造公司近期也出现美国的制约名单上。
　　“那美国人多坏啊，就是亡我中华之心不死。要不是美国人，我们的日子应该会好过很多吧！”大姐迎合着顾客说，这是现在的年轻人最喜欢谈的话题，凡是中国人压力大，过得不愉快，都可以把责任推到美国人头上，只要这样说就肯定受欢迎。
　　“呵呵，谢谢了！”师千帆敷衍地笑笑，他闻着酒香尝试性地抿了一小口。
　　……
　　杭州虽然历史悠久，但在近几百年来却是后起之秀，同样是后起之秀的深圳要比杭州更加先进一些。曾几何时，一座城市都是以繁荣著称，而现在“先进”和“遗忘”是描述城市状态的一对主要形容词。随着智能和自动化的普及，曾经风光一时的摩天大楼不再受到人们的追捧，代而取之的是功能化的巨大建筑一座座拔地而起。
　　杭州，除了一座巨大的朝阳楼雄踞城市的中心以外，还有三座巨大的仓储物流集中分拣站分别建在城市的西北，东北和东南。每座仓集站都刚好是一平方公里大小，统一都是九层楼高，每层高六米，杭州市民几乎所有的生活物资都是从这三个仓集站发出。东仓有9999个智能物流车每天可以处理287万个订单，这些智能物流车可以在城市智能道路上自动寻址和充电，自动与其他物流车交接货物并自动交换车辆外层IP地址以达到最高效率。东仓就这样每天忙碌地给市民提供了绝大部分食物、服装、药品和日用品等。
　　南仓的智能物流车也是9999个，南仓主要提供智能电子产品、部件及其附件，并负责维护和回收电子产品垃圾。从深圳生产的智能设备每天都有大型智能箱车运送到南仓。市民手上的智能设备和本人的资金账号、社保账号、身份证号合并归一，只要选择自己需要的供给品对着智能设备确认，产生订单号后，智能物流车就能在预期的时间点上将物品送到市民手上。市内配送很少有超过一小时的，时限误差也很少有超过五分钟，而这样的效率是30年前完全不敢想象的，那时人们要等好几天才能收到自己购买的物品。
　　在庆春路上，大街两边整齐房子干净得像人类历史博物馆，各种精灵古怪打扮的人在大街上招摇走动。时不时会有人用IICH对着街面上的一些机器读写数据，然后机器会递给她们一份中意的冷饮。也有人对着机器滔滔不绝地提着自己的要求，在师千帆看来那根本不是在下单，而是在宣泄抑郁的情绪。不过最终机器还是给那人端出了一份让他喜笑颜开的糯米胡椒牛肉卷。络绎不绝的人，就是不停地在一台台机器上买食物，买饮料，做美甲，打印服装，测健康，算命，健身，化妆，美容，美发……
　　深圳一家公司生产的“智能潮流化妆与美容美发机CHIV”也被安装在了大街上，每隔百多米就有三台CHIV机并排放置，就是这样的摆放密度还是供不应求，CHIV机前排起了长长等待服务的队伍。因为很多使用CHIV机的人会选择比较拉风的发型，这种发型以前在理发店不容易做好，而且价格要上万，CHIV机最多只收三千元，所以市民戏称它叫“刺猬机”。
　　师千帆很久没有理发了，排队对他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他也注意到这么繁华热闹的一条大街没有发现有人在工作，偶尔遗落地上的垃圾也是有市政机器人仔细扫擦干净的。
　　据说，已经和先进城市融为一体的人口不足一百万，还有一千多万人和自动化城市若即若离，这其中还有至少几百万人被城市放弃，生活在尚未改造的背街小巷犄角旮旯的地方。那里挤满了穷人，他们收集雨水，用花盆和绿化带种植青菜。虽然他们每个人也有电子身份设备，但是里面的点数不够他们过上体面的生活。能维持吃穿就不错了，至于好的住房、旅行、受高等教育这些都没法考虑。
　　在一间理发店里，老板娘靠着玻璃门愁眉苦脸的看着外面，她刚刚辞退了所有的伙计，两个女孩正在里面打扫根本看不到的碎头发。打赤膊的小年轻们踩着滑板从门前逼窄的水泥过道上呼啸而过，也就他们把巷子搞得热闹了。上了年纪的人都是搬条小板凳靠着墙壁或者绿化带坐着，也不说笑也不聊天，死气沉沉，整个像揭开盖子的太平间。
　　“帅哥，剪头发吧？”老板娘眼前晃出一个看起来有可能光顾的年轻人，就本能地张口招徕。
　　“嗯…，也行！”年轻的帅哥犹豫了一下，很随和的应承了老板娘的恳求，因为他从老板娘眼里看得到她的想法。
　　“丫头，给客人洗头。”老板娘殷勤地把客人迎进来，大声地唤里面的女服务生给客人洗头。
　　“能不能不要再叫我丫头，我有名字的，奚可之。”一个清秀的女孩子很难为情地埋怨老板娘，看起来二十不到的年龄。她很熟练的把客人引到洗头床上躺下，同样殷勤的询问客人对水的感受是烫还是凉，旁边另一个女孩子对着奚可之鬼笑，笑得她把手上的水弹到那个女孩子的脸上，让她一边凉快去。
　　奚可之轻轻柔柔给顾客洗头，她拿店里最好的洗发液直接用上了，洁白丰富的泡沫越搓越多，像高山上的积雪，一堆堆崩向面池的漏洞，又从那个圆圆的洞口消失到另一个世界。
　　“轻重可以吗？”奚可之小心的问。
　　“可以，重一点没关系。”师千帆说。
　　“你是做什么的？”奚可之发觉这个客人沉稳随和，不像背街小巷的人油滑。
　　“在工厂里上班，在深圳。”师千帆闭着眼睛说。
　　两个女孩惊讶地对视，脸上激动不已。老板娘对着镜子涂唇膏的手一震，看着镜子里女儿又为难又兴奋的样子，面露一点悲哀。
　　“小姚，没什么事要不你先下班吧，我和可之招呼就够了。”老板娘走过来温和地对女孩小姚说，手却拍在女儿奚可之的肩上。叫小姚的女孩抿着嘴唇笑着离开了，留给好友一片清静。
　　……
　　天快暗下来了，坐在理发店斜对角的那个婆婆眼神痴呆，像死了好几天一样，没见她换过姿势或发出什么声音。可能她的心已经亡了，但身体机能还在维持着。老板娘看着她，记得有好几次自己坐着坐着就沉默了，她惊醒的时候吓得面无人色，她用烟头烫自己的手腕。
　　留给巷子人的机会不多了，错过就等于给自己判了“尸刑”。
　　“可之啊，我去给你爸买花，你说晚上要去看电影，那做完事就去吧，一个人要注意安全，我先走了。”老板娘在店门口喊了声就走了。奚可之嘴里答应了一声，心里七上八下。她一直都是在店里打下手，从没有给客人剪过头发，这次是装样子也装不下去了，她在想给客人冲了水之后怎么办。
　　“你头发很密，发质很好，平时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奚可之试探性找话说。
　　“你妈是故意的吧？你到底会不会剪头发？再这么洗下去，多密的头发都要洗秃了。”师千帆闭着眼睛安静的说。
　　“啊？对不起，我马上帮你擦干。”奚可之被客人的直截了当说了个措手不及，连忙道歉，“不过，你说对了，我真的不会剪发，我妈会剪。”
　　“我想她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了，你不是要去看电影吗，你去吧！我付你洗头的钱！”
　　“这不好吧！”
　　“有什么问题？”
　　“要不我请你去刺猬机上剪，不收你钱，你请我去看电影，怎么样？”
　　师千帆觉得好笑，但他不会笑出来，底层市井女孩语言轻浮，说话也不带逻辑。不知是社会变化太多，还是自己有问题，父亲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芳菲蝶绕，自己却还是单身一人。他站起来，转身认真面对着女孩打量，眼前的人整张脸上都化过妆，年轻有活力，敢大着胆子和自己对视。
　　可惜，他看得出来她骨子里的胆怯。身上的衣服颜色鲜艳，很多的蓬蓬皱皱，一身的低俗与廉价。师千帆的目光像穿透了她的灵魂，她低下了头。
　　“刺猬机吗？嗯？”师千帆质问女孩。
　　奚可之无地自容。如果在平时她会对顾客刻薄不讲道理，她妈妈是个老市井会帮她把事搞定。现在家里的理发店要破产了，她妈就指望她勾搭上个有钱人，眼前的帅哥让她心动，她却发现富人和穷人之间的沟是那么的宽，他能来她们店理发已经是撞大运了，不管自己怎么忸怩作态，人家肯定不缺这个，不过是自取其辱又骑虎难下而已。
　　“好吧，我剪，我不相信我十根完好的指头比不过刺猬机。”奚可之犟着脸引客人坐到转椅上，系好罩布，用剪刀一点点的修剪，努力回忆师傅们以前做事的样子。剪得好不好，客人发不发脾气都不是最重要的，她横下心就是想发生点事。从一开始这个事情就是错误的，如果今晚自己鼻青脸肿，也算对妈妈有了交待，这世道穷人和富人之间没有什么交集，勾搭帅哥还不如铤而走险抢劫来得现实。奚可之不是很确定自己真的要这么做。
　　师千帆注意到自己的头发被女孩剪得坑坑洼洼，女孩却表现得无所顾忌，没有活泼的笑容，只有一脸的视死如归，剪刀攥在她手里就像是随时同归于尽的武器。
　　他没打算用气势逼迫穷苦人太紧，他同情她。
　　如果不是像山木这样的公司生产的产品的广泛应用，这个女孩或许不会是像现在这么落魄，她可能会像母亲那样成为一个优雅的人。师千帆很庆幸母亲成长的年代还有那么多机会，然后能留给自己这么优越的条件。
　　“手艺不错嘛！这样走出去回头率应该很高。等下出去看电影，你敢和我离那么近吗？”
　　“谁说不敢。”奚可之呼吸急促，知道他在说反话，内心的激动和紧张让她拿剪刀的手发抖，她停下剪刀用两手中指和无名指架在客人的头上平复自己的心情，脸上隐藏着绯红的笑容，很要强地说。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