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疯狂之城

　　——一个男人。
　　——已经死亡的男人。
　　林顿边想着边用刀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牛肉，上面淋漓的血水顺着边缘滴在他脖子上的方巾上，这让他皱了皱眉头，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桌子对面的女性轻声问道：“怎么了，不合胃口？”
　　他稍微摇了摇头作为回答，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他义眼中展开的虚拟影像上，而在外人的眼中，他的虹膜之上正不断地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芒，高频率的数据传输与读取的光芒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坐在桌前用餐的男人正在进行某项远距离的交谈。
　　——那个展示在林顿眼眸中的男人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头颅向后仰着，靠在华丽的镀金书架上，双目圆睁，不过他也没办法闭上双眼就是了——一大束与神经回路相连接的银色硅条暴露在了外面，上面染着鲜血。
　　“马杰特·佩妮格，一位企业家，死因是……”虚拟影像之中站在尸体前的胖警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续道：“全身所有义体都被抽出，我想凶手应该没上过生物课，手法粗暴，搞得一团糟。”
　　林顿放下刀叉，拿起一旁的方巾擦了擦嘴，“走近点。”他通过那块镶嵌在他大脑侧方的脑机接口转过一道墙，朝着一个虚拟计算机下达了指令，这样做的好处就是这段谈话不会被截取或者窃听，虚拟影像之中的摄影机听话的向前移动了一段距离，更加清晰地将马杰特展现在他的眼中。
　　——霎时间，马杰特的尸体突然抽搐了一下，然后毫无预警地弹动了起来，他喉咙上纵向的伤口之中清晰可见的电极列阵内胆闪烁了一下，发出一阵嘈杂的电流声，他向前摔倒，正好摔在那台近距离的机器上，染满鲜血的脸庞直直地印在镜头上。
　　虚拟影像在这一刻关闭了，也许是机器被压坏了，林顿的虹膜变成一片纯白，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他抬起头来看着桌对面的美丽女性，对方抬起金属色的眼皮意有所感地看向他，展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怎么了，林顿，谈完了吗？”
　　林顿摇了摇头，将手上的方巾丢在餐盘旁，端起红酒朝着对方示意了一下：“一顿很棒的晚餐。”
　　女性放下刀叉也端起酒杯笑道：“我很荣幸。”
　　林顿抿了一口红酒，侧脸看向窗户，街道上朦朦胧胧的一片，人群与车辆在雨中变成某种扭曲的剪影，通过窗户的倒影，他看到一位侍应生朝着这张桌子走来，回过头，他露出微笑，想要询问这位侍应生有什么事情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柄纤薄的餐刀，刀尖上面还有一些牛排的酱汁，他认出那是他的餐刀。
　　刀尖刺入他的脖颈，精准地切断了他的神经回路，这让他的眼中闪过一阵莫名其妙的杂乱星点，仿佛闪动着的蒙太奇，疼痛的讯号快速的浮现然后消失，他失去了对四肢的掌控，直接栽倒在了桌上，发出咚的一声，侧着脸躺在他那没有吃完的牛排上面，粘稠的酱汁粘在他的侧脸上。
　　桌对面女性的尖叫声也在这时爆发，整个餐厅的顾客都被这声尖叫吸引了注意力，而他只能睁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切。
　　侍应生俯下身，无序的骚乱迸发的一瞬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贵钩利先生向你问好，警探。”
　　林顿眨了眨眼，想要露出一个笑容，但是他没能做到，他最后的视线只能看到那位侍应生抽出餐刀，再次朝着他的眉心刺来。
　　然后就陷入黑暗。
　　…………
　　黏糊糊的刘海搭在贵钩利的额头上，细密的雨滴从他的鬓边擦过，落在他的哑光夹克上，纳米炭纤维的聚合材质让雨滴没在夹克上留下任何一点痕迹。
　　“你看电影嘛？”一列公交车从他头顶的悬浮轨道飞速向前推进，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这片区域，空气被挤压地发出高频的低音，震动转了过来，在连绵不绝的枪声之中，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太过于小了，但是很显然他想要对话的人听到了这句在此刻听起来格格不入的问句。
　　“什么？”彼得·科尔在街道对面一边纵身翻过一辆明显违停的悬浮汽车，三米多高的强壮身体轻盈地好像一只飞鸟，一边转头大喊道:“你说什么？”
　　“我说！”贵钩利转过身，朝着身后那群大呼小叫的赛博神经病们倾泻了一整个弹夹的子弹，看着他们停下义眼的锁定功能，怪叫着躲进掩体之中，而后贵钩利穿过一个全息酒杯的招牌，跳过面前的一个掩体，边跑边揉了揉被后坐力震得有些疼的手腕，继续在嘈杂的枪击声中吼道:“你喜欢电影嘛？”
　　“还行，怎么了？”彼得手上的枪械抑制器义体已经出现了一些裂痕，他的雷鬼发辫在脑后飘散，编织在发辫之中的古董电阻与圆珠在雨中闪着亮光。
　　“我很喜欢一部电影，讲得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冲进对手的总部，宰了对方的老大，还活着离开了那里！”贵钩利咽了一口口水，挥了挥手，对方很明显知道这个手势代表着什么，他赶紧趴了下去，身体紧紧贴在地上。
　　贵钩利恶狠狠得按下了手中控制器的按钮，爆炸声在他们的身后响彻云霄，耀眼的火球在头顶绽放，他差点被冲击力冲得跪倒在地上，不过他还是很好地控制住了体型，膝盖弯了弯，用双手撑住了地面，这个姿势看起来还不算太狼狈。
　　类似蘑菇的高大天线倾覆，砸在了地上，强烈的扰频信号让身后那群紧追不舍的赛博神经病们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暴露在外的义体火花迸射，发出嘈杂的电流声。
　　“简直就像是癫痫发作。”贵钩利腹诽道。
　　“然后呢？”两个人爬了起来，隔着一条街继续向前逃跑，彼得启动了身上的义体工作，明亮的机械启动亮光从他的脚底一直蔓延到他的后颈上，他大笑道。
　　“然后当他回到家的时候，他的风衣上有四十个弹孔！”贵钩利灰头土脸地笑道。
　　“那一定是他妈的企业货，老兄！”彼得大叫道，“没有地摊货能挡住四十发充能子弹的威力！”
　　“不，他和我一样，是一个没有植入体的人类！”贵钩利单手翻过栏杆，与彼得朝着不同的方向跑开了，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彼得耸了耸肩，肩膀上的植入肌肉一阵颤动。
　　等到二人再次会面的时候，他们处于一条狭窄的小巷之中，两侧的老旧高楼像是相片两侧密实的边缘，将他们身后外面纷乱的街道限制在一条细长的相框之中，贵钩利踢开一张飘动着的报纸，上面的文字已经被液体沁入，无从辨别，就像那些在小巷两侧墙壁上层层叠叠的涂鸦一样模糊。
　　“为什么现在还有人在买报纸？”贵钩利抱怨道，一边说道。
　　“老旧派是这样的，就像现在那些孩子们不想玩虚拟现实了，转而去玩那些按键控制的游戏。”彼得甩了甩发辫。
　　两人走到一个小巷里的一个仓库大门前停下，贵钩利敲了敲那堵蓝漆门，仰着头看着大门侧上方的摄像头，笑着挥了挥手。
　　隐藏在门后的纳米屏障打开了，露出其中不算小也不算大的仓库空间，他走进仓库大吼了一声：“我回来了！”
　　仓库上方围着暴露在外的银色硅管，荧光灯环大部分都已经坏了，发出灰暗的光线，灰色的墙壁上缠满了电线，不到二十个人散布在仓库之中的各处，而听到他的话之后，那些位于仓库各处的人们都抬起头来，露出惊喜的表情，朝着贵钩利点头示意，而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则跑了过来，仰着头伸出手，好像正在朝着贵钩利讨要什么。
　　贵钩利笑着拿出那把手枪，手枪旋转了一圈，他弯下腰握着枪管将枪柄递了过去，就在那个小男孩发出惊喜的吸气声，想要接过那把手枪的时候，他却没有放手，而是大声问道：“口令！士兵！”
　　“拯救世界，老大！”小男孩强行扯过那把手枪，大呼小叫着朝里跑去，嘴里模仿着激光枪的声音。
　　几位小孩也嬉笑着迎了过去，几个小孩子大呼小叫着打成一团。
　　“应该是‘舰长，听你指挥’才对！”贵钩利直起身，看着那些孩子的背影。
　　“嘿！”抗议的声音从一侧传来，他侧头看向位于他侧面的透明网路亭，一位坐在一堆锈迹斑斑的合金管上盯着面前操作屏的女性转头笑骂道：“该死的，贵钩利，那可是很危险的！”
　　“如果你的孩子被一把没有子弹的手枪伤害到的话，你应该反省一下自己的基因是不是出了点问题，毕竟我可没见过这么蠢的孩子。然后帮彼得修理一下他手上的抑制器，都开裂了。”贵钩利笑着向前走去，银色的硅管在尽头收束，消失在密密麻麻的投影设备之后，散热风机的声音异常地嘈杂，一位身材纤细的女孩正躺在椅子上，面容隐藏在老式的虚拟接入头盔之中，贵钩利只能看到她那双洁白的手掌正扶在椅子的扶手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酒红色的指甲在昏暗的荧光下显得异常鲜艳，虽然她一直说这个指甲是人工的，但是贵钩利一直都不怎么相信，人工的怎么可能这么亮。
　　他扯过一把转椅，反着坐了上去，双手架在靠背上，然后将下巴搁了上去，他专注地注视着这位躺在椅子上的女孩。
　　“赛博空间了出了点事，也许你需要看一下，贵钩利。”她的声音从头盔下传来。
　　“我怎么看？你知道的，我可进不去。”
　　电极发出沉闷的咆哮，投影设备亮起蓝蒙蒙的光亮，影像从贵钩利的视野边缘飞快地展开，符号与图形在塑形，很快，一张仿佛棋盘般的影像就展示在贵钩利的眼前，虽然大部分的地方都很模糊，但是他还是很快就认出这座城市就是他们目前所在的城市——西特罗，最完美的城市，也是最疯狂的城市。
　　“看看这儿，”她用酒红色的指甲指向一处，视像一股脑地涌了出来，变得清晰无比，相互纠缠着的猩红螺旋巨臂一直从城市的侧面横跨过来，像一道彩虹，也像一条显目的警告，“军队的系统，贵钩利，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况，要变天了。”
　　女孩的手指顿了顿，不知道她又进行了一项什么操作，贵钩利面前的影像视角朝着天上升去，直到变得空白一片，“而且管理局的系统隐藏了，我猜测他们甚至已经退出了赛博空间的外部空间，你得知道我的接入是不合法的，我无法越过那堵原始集束墙近距离观察内部。”
　　贵钩利想着想才开口说道：“我知道了，可是这件事情筹备了这么久，不能就此停下。”
　　“贵钩利……”女孩轻声说道。
　　“没有退后的余地了，不是我吃了他们，就是他们吃了我，我答应你，做完这一次，我就罢手，等到军队的系统退出去再活动。”贵钩利笑起来，“不过我们这些小打小闹才不会惊动这两位呢，我觉得八成是因为什么危及到赛博空间安全的黑客正好逃到这里来了而已，那种大案子才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女孩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道：“我有些不好的预感，别出事了，保护好自己，还有彼得，当然还包括我们。”
　　“当然，你总是可以相信我。”贵钩利摆出一副神气的模样，调笑道：“再说你应该将你自己放在第一位，甜心，而不是将你自己概括在了‘我们’里面。”
　　头盔向上升去，投影设备陷入沉寂，面前的影像消失无踪，女孩伸出腿，用她那条长腿上的靴跟踢在了贵钩利屁股下的转椅上，贵钩利满脸无所谓地随着椅子转动了两圈。
　　转椅停下了转动，贵钩利看着朝仓库最后面的那个房间走去的颀长身影，站起来跟了过去。
　　他靠在门框上看着女孩弯下腰在房间中央的操作台上找出一条红色的丝巾，看起来有些像她脖子上缠绕着的那条蕾丝丝巾，“这算啥，异装癖？”
　　女孩回过头翻了个白眼，这时贵钩利才能看到这位女孩的面孔，房间之中投影设备上散发出来的蓝色的亮光好似在她的嘴唇上染上一层湛蓝色的口红，光洁且苍白的肌肤上镶嵌着两颗明亮的红宝石，红色的亮光很快就消失在了镜片后，变成黑色的瞳孔，她用手顶了顶高耸鼻梁上的眼镜，顺手将蓬松尼龙连帽衫的帽子拉了起来，与贵钩利同样材质的衣服好像可以吸收光线，“闭嘴吧，然后把你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整理一下。”
　　贵钩利笑着走上前接过那条丝巾，系在了自己的额头上，摇头晃脑一番，“怎么样，纳莎？”
　　“很难看。”纳莎尼尔微笑着用柔和的声音说道，但是她所说的言语与这个声调明显不搭。
　　贵钩利还想再还嘴的时候，纳莎尼尔的眼中再次散发出那层红色的光芒，他甚至可以看到无数数据块与符号序列在她的眼中滚动，她飞快地将一个小小的耳麦塞给贵钩利，然后说道：“他们来了。”
　　红色的亮光停滞了，恢复了成了漆黑的瞳孔，她扬起头看着贵钩利说道：“注意安全，老兄。”
　　“你就不能直接叫我一声哥哥吗？”贵钩利将耳麦塞进耳中，笑着回答道，转身朝外走去。
　　刚一出房间就看到三个高大的人影正在门口对峙着，仓库之中的气氛异常凝重，所有人都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彼得三米高的身体在与他对峙的两位面前没有任何优势，他们苍白的面孔上全无表情，紧盯着彼得，皮下纹身闪烁着微光，低级的微处理器散发着铁锈味，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暴起的植入肌肉让人望而生畏。
　　而另一位扎着丸子头的高大身影正蹲在地上，灰色的真丝西装下摆垂在地上，他从一名小男孩手上接过那柄贵钩利之前给出去的那把枪，他当着小男孩的面塞了一枚子弹进去，然后大笑道：“一把空枪有什么好玩的，没有子弹还能叫做枪？”而后他就将那柄手枪抛了回去，小男孩手忙脚乱地接住手枪，畏缩着低着头不敢说话。
　　“小野，离他远点。”贵钩利冷淡地说道。
　　名为小野的丸子头抬起头来，深陷眼眶之中镶嵌的银色义眼在昏暗的仓库之中放射着诡异的光芒，他审视了贵钩利一番，笑着说道：“很高兴还能看到你没缺肢少腿。”
　　“这么着急？不过就算再着急……”贵钩利边说着边朝着他们走去，小野看着前者站起身来，贵钩利一米八的身材在小野的身前简直就像是一个侏儒。
　　贵钩利越过小野，站到了彼得的身旁，仰头看着那两位小弟其中的一个，“交出来。”
　　那个壮汉眯起眼睛，小野转过身嬉笑道：“这是怎么了，高手，我的人怎么了？”
　　高能匕首从贵钩利的夹克里滑出来，刺入那位壮汉的手臂，发出钢铁相交的声音，虚假的肌肤被刺破，露出下方的锈迹斑斑的圆柱体，火星迸射，没等这位壮汉做出任何反应，贵钩利就后退了一步，顺手将一条细小的金属涂层光纤丢在了地上。
　　那个壮汉咆哮了一声，他的义体左臂正冒着火花，疯狂地抽动着。
　　彼得·科尔微俯下身，想要迎接这名壮汉接下来的冲撞，几位在仓库中的男性也同时举起了防爆枪，合金枪管上闪着光，通过薄如蝉翼的弹仓甚至可以看到里面手指粗细的充能弹。
　　但是小野抬起手阻止了壮汉想要向前扑过来的举动。
　　小野看了两眼地上的光纤，严肃地转过头看着一脸冷漠的贵钩利说道：“到此为止了，你搞错了，老型号义体都有光纤，他并不是想要骇进你们的私人网络。”
　　场面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小野才说道：“走吧，老大要见你。”
　　贵钩利没理会那位壮汉脸上的愤怒表情，而是回过头朝着仓库最里面的那个房间看去，纳莎尼尔正横抱着双手靠在门框上，连帽衫的帽子遮住了她大半的面孔，而她见此朝着他点了点头。
　　纳米屏障在身后关闭，贵钩利站在小巷中央抬起头，让雨滴落在脸颊上，霓虹招牌微弱的亮光朝着小巷内部照射而来，他仰望着灯火。
　　小野与那两位壮汉在巷口等待着他。
　　“走吧。”他说，彼得默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