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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筏最终搁浅在一处水洼，四周漆黑一片，除了阴翳的林木，唯有白茫茫的水流，不时传来蛙鸣。
现在方向不辨，让人越发沉闷，甄志炳取出火折子，终于有了微弱的光亮，小柴胡安顿好了完颜萍，便去林间捡了些枯枝过来，不大会儿一堆篝火升了起来。
甄志炳用一根木柴拨动着火堆，使其充分燃烧，火光照在完颜萍脸上，小姑娘一脸倦容，嘴唇干涩。
完颜萍费力抬起眼皮，眸子里是晦暗的神采，见到是一个温雅的道人和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孩童，警惕心弱化了几分，于是便问道：“这里哪里，你们是谁？”
见到完颜萍苏醒过来，青年道人松了口气，温声道：“我们是修道之人，途经这里，现在迷了路，只能将就一夜等天亮再走了。”
小柴胡则一个人跑去了河边，背对着他们，拉开了大段距离，惊慌无措的望着远方，仿佛方才自己背过的女童是一个骇人的妖精。
“我怎么会在这里？”这位亡国公主终于问出了这句话，“还有我娘呢？梁王他们又在哪儿？”
“他们被你父皇的亲兵救了，当时场面混乱，就和公主失散了，不过，娘娘吩咐我等，时机到了再把你接过去。”甄志炳拿出了徒单氏遗留的那枚簪子，“公主，你瞧这个。”
见到了徒单氏的发簪后，完颜萍终于重重点了点头。青年道人心有不忍，这种情况下不宜说出实情，只能隐瞒下来。
“公主暂且忍耐，我去弄些吃食过来。”
甄志炳喊了小柴胡过来守着，小道士，不情不愿生着闷气，低着头来到火堆旁，盘膝而坐，中规守矩。
年轻道人摇头叹息一声，提着精钢宝剑去了黑暗的林间，估摸着小半个时辰才返回这里，手里提着一只山鸡和一兜野果。风餐露宿成了家常便饭的道人已是信手拈来。
香飘四溢过后，金贵的小公主已毫无秀雅吃相可言，返朴归真后反倒增添了另一种韵味儿，也带着让人酸涩的心疼。
小柴胡犹豫了一下举起自己手里的一枚小野果，隔着老远，望着小女孩一脸真诚道：“这个给你。”
完颜萍愣愣地缓缓摇了摇头。
小柴胡咬着下唇望着架起的烤肉，气恼自己的小师叔不守教规，残害生灵，还唆使自己近女色，特别是那飘来的香味儿让他难以自持。
吃素最开始并不在道教的规矩中，后世全真演化之后，重阳真人认为吃肉是开了杀戒，屠杀生灵，于是就下令全真教派改吃素斋饭，不食荤腥，但是其他派系的道教仍然可以吃荤，跟佛教截然不同。
甄志炳对小道士的情绪心知肚明，早就勘破，只得劝解道：“佛家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师叔也是为了救人，你看，师叔也没有吃肉嘛！再说了，那只山鸡无形之中造了七层的宝塔，这该是多大的功德啊！”
小道士听得云里雾里，每回都总觉得师叔挺有道理的，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熬到天亮时，他们在山林中找到一个猎户，在猎户的指引下，方进了官道。
本来原计划北上走大同一线与全真七子的刘处玄、孙不二会合的，如今选择了西北方向，去黄河中游的河中府，到了河中已经是一旬之后的事了。
这一日三人来到河中城，但见城墙高台楼橹之上俱是蒙古守卫，数里之外尽收之眼底，十年前金蒙在这里发生过重大战役，那时此地还是金国疆域。
甄志炳不由得感慨万千，他就像今天的小柴胡一样，跟着师尊长春真人巡游到此，第一次见到了尸集如山满目疮痍的惨烈。铁蹄之下是民生凋敝，国破家亡，最终祸害的还是百姓。
正大八年十二月，蒙古窝阔台汗亲率大军攻河中，金守将完颜讹可等率军顽强抵抗，城破被俘遇害。蒙古军遂顺利进入了河南。如今两年不到，时局逐渐稳定下来了，此地早已秩序井然，青年道人略感欣慰。
他们入住了一家客店，要了客房，小柴胡喜滋滋的模样，恢复了往常那笑咪咪的亲切笑容，能让师叔掏出铜钱住店，真是不容易的一件事，而且还是天字号上房。
一路上睡草棚住破庙的小道士正洋洋自得，准备躺下那张梦里思念的小床时，被师叔揪着后领，拽了出来，索性守在了门外，独留完颜萍一人在房里。
“这是给公主开的房间”
叔侄俩蹲在了门外，如两尊门神。
完颜萍待要走出来，甄志炳肃然道：“公主一路劳顿有恙在身，还请早些歇息。”
完颜萍试了一下门没能打开，透着一丝缝隙见二人守在门外，只好歇下了，刚睡不久又发恶梦，只得抱膝坐于床榻之上，愣愣出神。
美梦化为泡影的小柴胡无趣的低着头，不理会这位狠心的师叔。甄志炳望向楼下，见闻灯火通亮，酒香扑鼻，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有几桌食客正在拼酒，谈论着一些江湖轶事。
“听说了吗，嘉兴陆家庄出了灭门惨案，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以陆立鼎这样的声望武功也惨遭毒手，太可怜了。”
“谁说不是呢，想那赤练仙子动辄杀人，凶戾狠毒，杀人前有留血掌印的习惯，可怜了江南陆家，留有九个血掌印，听说他家算上长工女婢也不过七人。”
“小哥有所不知，陆立鼎是受他兄长陆展元所连累，陆展元何沅君夫妇相继去世，这笔账才算在了陆立鼎头上了。其实赤练仙子恨的是他兄长陆展元，这是要将他夫妇二人掘坟鞭尸，所以加起来才是九人。。”
“连死人都不放过，心肠也太歹毒了。”
“这位仁兄，小声点吧，女魔头行踪诡秘莫测，说不定到了山西，要是被她听了去，唯恐性命不保。”
“有没有听说，终南山活死人墓，女魔头的师妹，要在今年生辰举行比武招亲？凡魔道邪派中人都要去应征，就连一些正道人士也想会上一会。胜出者不仅抱得美人归，还能拥有墓中的珍宝奇书。”
“可惜我等武功低微，要不然也去试上一试。”
“强中自有强中手，兄台也不要妄自菲薄，谁能保证您以后不能飞黄腾达呢？”
“这位老兄爽快人。”
尽管这些人谈话过程中声音并不高，环境嘈杂，二楼廊檐下的青年道人，还是凭过人的耳力，听了个真真切切。
门旁蹲着的小道士流淌着口水，不住地打盹儿，一头栽在了师叔的怀里，又如针刺般弹了起来，“对不起师叔，我一闻你身上的味儿就有一种犯罪感。”
有着严重洁癖的青年道人拂了拂肩头被浸湿的口水，脸色难看，“一边待着。”
小道士即便委屈难受，那双眼睛也弯如弓月，跟笑的时候如出一辙，“不是，闻你身上的味儿，就让我想到了姑娘。”
话多的小道士本想继续说，大老爷们把自己捯饬的那么香，真的不伦不类，让人好生奇怪，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了下去。
青年道人正准备给他一个板栗，还是轻轻放了下来，凝重道：“小柴胡啊，回了重阳宫可不许说我们途中救人的事。”
小道士问：“连师祖他们也不能说么？”
青年道人微微一笑道：“当然能说，不过，你背人家小姑娘的事，也能说。”
小道士只觉得天上电闪雷鸣，笑容勉强：“不说。”
青年道人哭笑不得，出言安慰道：“你也不算违反教规，师祖他们问什么你答什么，没问的你可以选择不答，就这件事而言，师祖不会问的。”
“哦。”小道士有些纳闷：“为什么做了好事还不能说，师叔你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
“做好事不去说，可鉴你师叔的品德高嘛！”青年道人想了想又道：“我们全真是修道的，提佛师祖他老人家会不高兴。”
“既然是功德，师祖怎能不高兴呢？”
青年道人避而不答，只是叹息道：“你背完颜姑娘也是救人，当然也是功德一件，我说予别人听，你高兴不高兴？”
“不高兴。”
小道士摇了摇头，显然急了，可过了片刻又如梦初醒的样子，说道：“噢，我知道啦！师叔你抱过完颜姑娘，所以也怕师祖他老人家知道。”
“不许胡说！”
青年道人终于没吝啬他的板栗，小道士缩了缩脑袋。
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完颜萍轻轻地敲门声传来，是不是这小姑娘听到了些什么，甄志炳沉默了一下，便开了房门，“公主有何吩咐？”
完颜萍正色道：“你是要将我送去亲生父母那里吧？”
甄志炳微微皱眉，方才并未提及这些，不知她是怎么得知自己的意图：“这个？”
“恩公，完颜萍就此拜谢！”
完颜萍跪了下去，半途又被甄志炳及时拦住。
“公主不必如此！”
“其实在途中听你们说来河中府，我就已经想明白了，因为这里是我亲生父母的家。你们送我来这儿，已经说明，娘和王爷他们遭遇了不测。”
“公主说的基本没错，我们也不是故意要哄骗与你，只是……”甄志炳犹豫再三，还是说道：“你生父也已过世了，皇后娘娘在信中言明，将你托付给你父亲的部下，他们会好生照料你的。”
甄志炳说完后，于心不忍，完颜萍虽年幼，骨子里也有着一股倔强，任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仍没掉下来。
徒单氏没能怀上龙嗣，就从王公贵族里面过继了这么一个女儿，那时的完颜萍仅有两三岁，多年未和亲生父母相见，对他们的样貌早已模糊不清了。
而她的生父深受皇恩，因此作战勇猛，立下赫赫战功，最终面临窝阔台协耶律楚材统领的蒙古铁骑，才功败垂成，被敌人处死。
她的生父正是河中守将完颜讹可。甄志炳避开那双楚楚可怜的眸子，不难理解，那位亡国的大金皇帝逃命之时不愿带上这个捡来的便宜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