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701所

　　一月前，天城历史博物馆。
　　“琉璃天城始建于上世纪80年代，想必各位多多少少都对它的历史有所耳闻，但相信我的讲解一定能带给各位全新的思考。天城的基本构造源于天寿集团研发的超级材料—琉璃……”，讲解员的语气中自豪满满。
　　“这家伙不知道我们的来历吗？我们知道的只多不少！”方宇暗自腹诽。
　　似乎是感受到身后众人的心不在焉，解说员又特意神秘道：“这可是普通人不知道的内部消息！”他并不知道身后这些人的特殊背景—701所深空探索兼开发项目小组，内部简称探空者小组。
　　方宇无心听他的絮絮叨叨，老头子李伟组织这次参观活动的目的很明确，无非是让他们熟悉天城的人文历史、前世今生，为一个月后足以载入文明史册的顶级“见面会”补足功课。尽管无数文明学，历史学，社会学专家对是否告诉奥里里亚来客关于人类大黑暗纪元的那段历史各执己见，莫衷一是。但701所首席科学家、奥里里亚项目负责人李伟教授认为，地球人面对文明陷入绝境时的不屈韧性和无限潜能，正是人类文明最宝贵和值得宣扬的部分，于是，向奥里里亚人讲解这段历史中的故事，尤其是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也成为了文明交流的内容之一。
　　长廊两边是流转的光影记忆，展示着人类文明至暗时刻中值得永远铭记的爱与希望记忆。大西洋高耸入云的超级海啸席卷而来，巨浪倾覆帝国大厦的前瞬，一位女士紧紧拥住陌生的幼童，闭目微笑，直面死神降临；长达一年的极端干旱后，父亲把最后一箱能量饼干留给昏睡得孩子，随即在角落毫不犹豫地举枪自杀，但留存在眼中的怜爱，不舍仍然清晰可见；东欧大草原，小行星分裂出的陨石撞击地表激起遮天蔽日的辐射性尘埃，难民大军中，一群成年人将寥寥无几的防辐射服给孩子们穿上，任凭高能放射性粒子流摧毁身体机能，放弃一线希望，只为孩子们能安然无恙……。那直面死亡降临的无畏无惧，融化一切冰冷的爱与温柔，用生命呵护孩童的自我牺牲，仍然历历在目，一幕幕感人至深的场景仿佛才发生在昨天，让人泪目，又提醒着今人永远不要沉沦在梦幻般的美好中。明天和灾难哪一个先来？对精致而脆弱的人类文明来说，是永恒的问题。
　　记忆走廊中又新增了不少影像，看来对废墟的发掘取得了新进展，不少在灾难中残存的影像资料被发掘修复后又送到了这里。方宇百无聊赖地跟在人群后，直到一副奇特的影像吸引住他，影像没有名字，内容也简单明了。荒原上，猎猎野火像漫山疯狂舞动的冲天妖气，几乎将整片天空烧透，流血的红云下，一只拉布拉多猎犬正在烟雾中夺命狂奔，身旁的火星几乎舔灼到眼球，但它还在奔跑，奔跑，奔跑。仔细看去，身上的红色襁褓中裹着一个啼哭的幼儿，似乎这婴儿，就是它奔跑至死的全部动力…。方宇蹲下身，故事并不复杂，上世纪80年代，一对父母遭遇农场大火，明知逃不掉的他们把襁褓中的孩子捆在拉布拉多背上，很幸运，狗没有负人所托，跑到了几十公里的火场外，之后便极度脱水而死，但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孩子幸运的活了下来。这个视频正是根据父母藏在襁褓中的亲笔信还原出的，再往下看，孩子的名字跃入眼中，赫然是两个秀气的楷体小字“方宇”，同行也有人注意到了这幅画，纷纷投以奇怪的眼神，但都只当是个巧合，毕竟同名同姓的人不算少，而只有方宇自己知道，老头子既是自己的老师，也是自己的养父。
　　巨大的成都地面城市群上空，高高悬空的天空城堡庞大而精致，“向头顶上的天空要生存空间!”这既是人类面临现实世界中赤道南北15度范围内一片焦土的无奈选择，也是新世纪人类重新崛起所带来的极致自信向天空发出的挑战。不同于上世纪人类的愚昧短视，新世纪的人类重视对地球母亲的爱护。于是，琉璃天城应运而生，全新的生存方式既展示了人类文明的伟大创造力，又最大程度节省了地面宝贵空间，还在天空中打造了新的绿色“丛林”。“多么完美的文明发展方案，多么伟大的人类！”这是所有天城居民发自内心的感叹与骄傲，成都，这座历史悠久的文明古都，也因琉璃天城而一跃成为人类文明发展的全新地标。
　　资本是鼻子最灵的猎犬，能嗅到哪怕最细微的铜锈味。自上世纪80年代末琉璃天城雏形刚现，巨量的资本便涌入成都，配合天铸集团参与天城的建设，而作为回馈，也为了吸引更多资本，打造人类文明航行的永恒灯塔，在亚盟高层支持下，各个领域首屈一指的企业都在参与天城建设的同时设立了成都总部，水涨船高，母凭子贵，于是成都从地面到天空，都成了各路“神仙”的藏龙卧虎之地。这里有极尽奢华的现代行宫，有庄严肃穆的联盟行政大厦，也有纸醉金迷、天上人间的销金窟……，这里汇聚着无数达官显贵，无数梦想家，无数旅人……，这里，有成功者的激动泪水，有失意者的无声呐喊，也有的是无数普通人默默流下的血汗……。
　　在这里，寸土寸金只能用来形容地面城市群，而其上的琉璃天城对大多数所谓富豪来说也都是可望而不可求的梦。但就在这梦幻一般美好城市的东南角，坐落着一幢神秘的建筑，整体化的大楼周围绿树如茵，遮住了外形，看不出大小，但小道消息说它占据了天城这一区域上中下三重城建规划。毋论真假，都说明了这栋建筑的重要性，事实确实如此，这栋低调的建筑便是“人类文明未来发展研究院”所在地，又被称为未来所，这里承担着黑暗纪元至今人类所有重大科研项目的论证研究，有着数十家掌握人类顶端科技的研究机构，号称人类科技的王冠，文明航行的船艏。701所便是其中之一，这是个黑暗纪元后才诞生的新生机构，也被戏称为“陨石之子”，意即因撞击事件促生的机构，承担着宇宙深空探索研究的所有任务，涵盖着小行星发现与防御、外行星基地建设、类地文明探索三大专项科研项目以及分属其下的数百个子项目。三大研究项目都以守护人类文明，促进持续发展为使命，毕竟半个世纪前那场从天而降的灾难疮疤至今还隐隐作痛，甚至假如那颗名为“2069OK”的小行星再大一小圈，人类数万年的辉煌进化史就彻底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了。
　　701所的办公位处于未来所中层，这里位置适中，距地表城市群大概1100米，甚至能清晰看到地面摩天大楼顶端的银灰色天线。沿着未来所的琉璃露台看向远方，是一半青色大山一半银白相依而座，银白建筑斜上方的球形穹顶时开时合，时而有造型凌厉的三叉戟黑色战舰或姿态圆润的巨大飞船冲上云霄。这银白色建筑就是联盟第一空港，亦是文明崛起的新地标建筑—成都“天火”空天港口。“天火”寓意人类文明盗取天火而生，意在表达人类对未知的勇敢求索和对星空的无限向往。低头俯视露台下方，庞大到覆盖视域的地面城市泛着金属色冷光，闪耀夺目，那是绵延不绝的摩天大楼上的琉璃墙面。摩肩接踵的大厦之间，密密麻麻五光十色的梭形飞行载具在摩天大楼间穿梭飞驰，偶尔也有越过视觉不可见的限高线飞行的飞梭车，但下一秒便像魔怔一般凭空静止，似乎是被某种神秘力量禁锢，不久后便有警车涂装的飞行载具气势汹汹而来，将违规车辆吸入其中，匆匆而去，汇入滚滚车流消失不见。毋庸置疑，这是琉璃天城最好的观景位之一。此刻，方宇就斜倚在露台的栏杆上，他把情绪掩藏的很好，理智告诉他，在这个时候询问关于自己身世的情况并不恰当，老头子日理万机，现在更要牵头两个文明之间的高端交流峰会，容不得半点差错，有什么话只能之后再说了。把情绪埋在心底，他抬头欣赏着夕阳普照的天空，头顶不远方，一辆“时光”天梯正在外环隧道中穿梭，漫天金光下，整座城市恍若神话传说中金碧辉煌的天庭，分外妖娆美好。
　　心念一动，耳边米粒大小的脑机便拨出了个电话，这是老师特意向上面申请临时增加的两个参会代表名额，想必他们也是某个研究领域的大佬，方宇不敢有丝毫怠慢。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很普通也很客气，听得出来是个慈祥的老者，方宇猜测是个不出世的老学究科学家。
　　双方约好在天宫大酒店会面，晚上九点，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但人还没来，“老实说，现在迟到的人可真不多了，莫非是个喜欢摆谱儿的大咖？”方宇抬手看表，心中有些不满，正嘟囔着嘴，门铃响了，随即悦耳的提示音表明来人通过身份验证，随后安检门缓缓打开，走进来两个穿搭奇怪的人，一高一矮，步履都有些蹒跚，大热的天，也还带着帽子和几乎盖住脸的墨镜，方宇皱了皱眉。矮个老头摘下墨镜，但满脸的皱纹几乎遮住了本来面目，看不出长什么样，不用猜测，方宇都知道，这个老人的年龄大约在120岁左右，几乎接近130岁的人类大脑寿命极限了，甚至可以说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了。新世纪，人类得益于天寿集团的药物，人类身体上的衰老已经不再是寿命的限制因素，除了极少数疾病外，人类可以治愈绝大多数上世纪的所谓“不治之症”，再不济，换个仿生器官即可。所以，当代人类平均寿命已达95岁，而绝大多数富人通过精心保养甚至可以活到120岁以上。但是，无限延缓死亡与阻止它的到来是两码事，迄今人类仍然没有攻克最艰难的脑死亡。130岁，这是大脑的寿命极限，意识的死亡不分贵贱，脑死亡便意味着尘归尘，土归土，没有人能活出130岁以上。方宇毫不怀疑眼前两人超级富豪的身份，但以他们大脑的思维能力，纵然每天注射大量天价脑部保养药，又能分出多少思维能力给高深复杂的科学研究呢？换句更直白的话，他们该退休了，而不是掺和这场至关重要的文明峰会，浪费宝贵的名额和时间。方宇带着疑惑接过瘦高个递过来的资料信息，同时示意他摘掉神秘兮兮的遮脸墨镜，高个儿似乎有点迷惑，转头看向身旁，老头摆摆手，高个儿才缓缓摘墨镜。“嘶”，方宇倒吸一口凉气，眼前这是一张何其“完美”却又狰狞的脸啊！完美的没有任何疤痕，皮肤柔嫩得像伤疤初愈后的新肉，却有着说不出的诡异，就好像另一个人新生的脸被整张贴在了这个人的面骨上，僵硬失调，不丑，但充满怪异感。老头儿有些尴尬，又示意他带上眼镜，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小方，这是我的贴身保镖，前些年为了救我受伤了，面部做了植皮手术，希望没吓到你”。方宇也有些尴尬，拿起桌上的名片，上面印着几个工工整整的小楷，“天寿集团董事长、首席科学家，于天华”。字字如雷，炸得他脑海空白一片。只一瞬间，他便想到了到了那个宇内闻名，各色头衔甚至远超于老师李伟的人，那就是天寿集团创始人兼首席科学家，甚至拯救了半个人类文明的伟人—于天华教授！他，号称帮人类夺取天寿，创造了将人类寿命从黑暗纪元的70岁延长至现在95岁的奇迹！而他，现在就站在眼前！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儿！方宇豁然起身，激动之情无以言表，就连他最亲近的老师李伟，能在年逾95岁时仍然精气十足，独当一面，频频在业界发声，就得益于天寿集团的研究成果。毋庸置疑，于天华将代表人类最优秀的生命科学家与外星学者交流探讨。只是这种大人物为什么没有提前得到提前邀请呢？还有这个奇怪的保镖，恐怕并不会比负责峰会安保的金狮特种作战小组—全球最负盛名的安保团队更专业，何况他只有一个人。似乎看出了方宇的为难，于天华摆摆手道，“他不必参会，只用安排他就近住在我旁边就行，如果方便的话，能把我们安排到外星代表团旁边住就再好不过了，我准备了很多技术问题。”。
　　“于老师，目前这些信息还是机密，到时候我会通知您”，方宇小心翼翼道。很快，手续办完了，一切都很合理，于天华似乎有些累了，他招招手，示意道别，两人缓缓起身，高个儿保镖伸出细长僵直的胳膊搀扶着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看着两人的背影，方宇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尤其是那张诡异僵硬的脸，让他格外得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