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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顾椟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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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叶茜窗骤被夜风吹开,吹进沉重如帘的酷冷戾气。
  勇胜出林乳虎,势当骑月霖潦。
  江青云跪伏在地,只觉鼻息间一丝辟寒香湿淋淋、沉甸甸地压在胸间。
  光和影或明或灭地从眼前视界延伸开去,投到走兽墁砖上一阵脏乱,风夹着冰碴吹拂至衣襟圆袂,更是料峭森寒。
  她知道小皇帝体弱畏寒,今次竟对那掀动帘栊不闻不问,可见自己方才所言,已然触及天家禁区。
  念及此处,江青云不由将下颌收得更紧,雪白的脖颈寸寸弓起,整个人呈现出一派无比驯顺的姿态来。
  少顷,立在她头顶的天子开口道,
  “废太子从前是甚么样子?”
  江青云一怔,又听顾柷着意在问题前补充了一项回答条件,
  “除了雅好佛事,废太子从前是甚么样子?”
  江青云在心里叫苦不迭。
  才道罢夺位阴私,她哪里敢说废太子的好坏呢?
  更何况,这一提废太子,免不了就要与小皇帝比较一番。
  “从前废太子多居于东宫,读书的时候才到禁苑的补桐书屋去,这奴婢身在后宫,怎么能……”
  “无妨,你想到甚么就说甚么。”
  顾柷冷声道,
  “朕瞧你左右也不愿遵《女诫》,此刻你想说便说罢,朕也不会因着那‘妇言’一项来治你的罪。”
  江青云闻言,更是唬得不敢多舌,生怕自己一个不稳再踩着甚么要害。
  “这……”
  她思忖片刻,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小皇帝前一阵子要“史馆”呈送前朝史书的事,于是赶忙以此趋奉道,
  “奴婢尝在阮妃处听闻,废太子曾经在先帝面前作过一篇文章,其中对当时流行民间的小说《水浒》严加申斥,甚至出言要求先帝禁毁此书而先帝不允,可见废太子之胸襟不如陛下……”
  “等等!”
  顾柷心下诧异,历史上《水浒》遭禁理应是在崇祯时期啊。
  这个盛朝目前还没到遍地狼烟、四面反贼的地步罢,怎么这个自小长于深宫的废太子会想到要禁《水浒》?
  “你同朕仔细讲讲,废太子当时都对先帝说了些甚么?”
  江青云一句恭维话没说完就被顾柷的问题堵了回去。
  她暗自生疑,
  自己说的这些陈年往事都是当年后宫尽人皆知的老话了。
  小皇帝当年又日日同废太子一道跟着安太傅读书,他理应知道得比传言更详尽才对,怎么现下还反过来问起旁人了呢?
  虽然心中疑忌,但碍于形势迫人,江青云不得不如实回道,
  “废太子说,施氏下笔无着,摒晁盖于《水浒》一百零八将之外,是为不智;
  宋江投降,把晁盖的‘聚义厅’改名‘忠义堂’,是为不信;
  梁山好汉起先斗的是高俅,而一受招安,转身就去打同是揭竿而起的方腊,是为不义;
  赵宋江山倾颓,庸主昏昧无道,宋江却助纣为虐,压汉民百姓而不战女真外敌,是为不仁。”
  “此等不仁、不义、不信、不智之书,唯有施氏那等怀望蒙元的市井小人才得写出,若是放任《水浒》于民间大行其道,岂不败坏我大盛民风?”
  倘或小皇帝是那个刚刚穿越到这里的甜二代顾柷,听了江青云的这番话,定会哈哈大笑,然后心想“原来网文古人里也有高觉悟的统治阶级啊”。
  而眼下的小皇帝顾柷,此刻想起的,却是废太子一个人跪在冰天雪地里,背对着安懋低着头捡钱子儿的那一幕。
  那个心智尽毁,仰面躺在水云榭里,唇间还会呢喃着一句“忆昔元朝居万里”的皇兄,原来也曾经意气风发地在文章里写过“施耐庵乃怀望蒙元之市井小人”这样的话。
  江青云继续低头复述道,
  “废太子还说,《水浒》明面上写的是英雄好汉,暗地里粉饰的却是一群萎靡奴才。”
  “哦?”
  现代人顾柷头一次听到古人嘴里讲出近代观点,不由好奇追问道,
  “这‘萎靡奴才’四字从何而来?”
  江青云答道,
  “废太子当时说,施氏在《水浒》中写得很分明,梁山好汉反对的从来就不是赵宋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立时替赵宋朝廷打别的流寇强盗去了。”
  顾柷一愣,心道,
  这句话可不像是一个网文里的“废太子”角色能说出来的啊。
  现在网文尺度那么大吗?
  这句话要放在剧本里根本就过不了审罢。
  江青云没注意到小皇帝的片刻怔仲,继续道,
  “而这‘流寇强盗’之名也有个关窍,百姓痛恨流寇,大约只痛恨着一半,不在于‘寇’,而在于‘流’。”
  “宋江据有山寨,虽打家劫舍,而劫富济贫,所以纵使将《水浒》删去几个回合,那‘武松独手擒方腊’的一节,却是百姓们一定争着要看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全数禁毁得好,省得非要那些好汉在童贯、高俅之辈的爪牙跟前一个个俯首受缚,非要给为朝廷卖命的强盗冠上‘替天行道’的名号。”
  顾柷怔怔地心道,
  这不是鲁迅当年写来嘲讽新月派的文章《谈金圣叹》吗?
  难道那废太子的设定是看过鲁迅著作?
  也不对啊。
  顾柷心想,
  即使这个世界是由一篇九流网文构造而成的,这封建王朝的统治阶级嘴里,也不应该冒出鲁迅文章啊。
  这种背景架构上的低级错误,就算是再不入流的网文写手也不会犯啊。
  ——这开口闭口“文抄公”的作派,倒更像是……
  “这宋江喂李逵喝了毒酒,那是替赵宋全了君臣的颜面、替梁山泊圆了英雄的梦——原来那强盗向朝廷一跪,竟也能成了须得以死才得保全名节的奴才。”
  江青云说到最后,原本平淡的语气中无端流露出一丝讽刺的意味,
  “死便死罢,总是要先作了天子的奴才,才不算枉死。”
  顾柷静静地、愣愣地听完了江青云复述的这一篇话。
  不多片刻,他竟脚下一软,扶住桌子坐了下来。
  是啊。
  这个架空王朝连“满清”这个概念都不曾形成,这个长在深宫的顾椟,根本不可能听过乾隆时期才出现的京剧。
  而一个失了心智的疯子,怎么可能仅听身边内侍传唱,就一字不差地学会他心智正常时连曲调都不曾听过的《大保国》呢?
  就像一个出生即属于统治阶级,并且自幼就敬香礼佛的皇子,怎么可能会想到要办学废科举,又怎么会说出“下愚不移,徒劳无功”这样的话……
  江青云在地上跪了一会儿,见四周再没了动静,偶一抬头,竟发觉小皇帝已然坐了下来,且神情迷惑,全不似先前占尽主动权的模样,不由便轻唤两声,
  “陛下,陛下?”
  顾柷一惊,陡然回过神,见江青云温驯跪地的宫婢模样,竟只觉背后冷汗涔涔,
  “……唔,你说得很好。”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江青云却不敢多问,
  “陛下可是觉着冷了?要奴婢去把窗关上吗?”
  顾柷低低地应了一声,道,
  “不用,你退下罢。”
  江青云如蒙大赦,立时朝小皇帝行了一礼,尔后无声地躬身退了出去。
  清泠泠的月光从洞开的窗扇外洒落进来。
  顾柷独自坐在屋内,视线从桌前宣纸上的那一层月华清辉延伸出去,一直抵至夜空中那一轮朦胧的月。
  他转过头,从那扇小小的茜窗里,定定地看着那轮高高在上的月亮。
  ——仿佛在窥探一个疯子曾经近乎成功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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