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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执于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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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寿节前五日。
  小皇帝又在紫光阁西侧摆上了戏。
  安懋甫至殿前,就听见阁内传来铿锵有力的唱腔伴着鼓锣钹弦响的敲击声,
  ——“忆昔元朝居万里,
  世上多少古今奇。
  山崩地裂石鼓现,
  风起云回星斗移……”
  安懋停住了脚步,朝身前引路的内侍问道,
  “陛下是一个人在听戏吗?”
  引路内侍恭敬回道,
  “是,安大人您往里边请。”
  安懋笑着摇了下头,道,
  “等这一节唱完了我再进去罢。”
  引路内侍露出了一丝为难的神色,
  “那……”
  “我听说陛下这几日勤政辛苦。”
  安懋的面上浮现出了一点儿近似于关切的暖色,
  “今日好不容易能独自听会儿喜欢的戏,我如何能贸然扰了陛下的雅兴呢?”
  引路内侍难色愈显,
  “安大人,您昨日自请面圣,陛下欣喜异常,奴才们可不敢苛待了您。”
  安懋还是不动,只是微笑道,
  “不要紧,不要紧。”
  引路内侍见自己劝说不动安懋,又恐他伤寒方愈,立在雪中又陡添新症,便告罪了一声,小步快走着向殿内通报去了。
  安懋拢了下大氅,轻轻咳嗽了一声,又闻殿内响起琴鼔声,
  ——“太祖爷坐江山风调雨顺,
  全凭着驾下的文武功臣;
  文仗着刘伯温策划有准,
  武仗着徐天德开国元勋。
  常遇春、胡大海,
  百战百胜,
  李文忠他本是皇王内亲。
  小郭英生得来威风凛凛,
  一心要把元朝斩草除根。
  杀杀杀,赶赶赶,
  赶至在呼罗珊下,
  北海内驾小舟渡过一十二人。
  无有那访踪画舫,
  到如今何来这干戈宁靖……”
  顾柷抱着手炉,膝上搁着安懋当日解还的那柄文人剑,心满意足地靠在宽大的绒面椅上看台上二女唱戏。
  直到为安懋引路的内侍来阁内通报之前,他还在美滋滋地想,
  当网文世界里的现实皇帝,同当现实世界里的精神皇帝,可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前者是朕想看什么,就可以让别人演什么。
  后者是朕不想让别人看什么,就可以让别人不演什么。
  就好比这出老京剧《大保国》。
  这要搁在穿越前,这一节经典选段里的戏词,十句里有八句压根儿就搬不上那京剧舞台!
  顾柷自我陶醉般地想着,顷刻间,忽然又生出了一点儿遗憾,
  ——要是这里有音响和手机就好了。
  这个遗憾的念头一冒出来,便迅速在顾柷心里扩充出了无限惆怅。
  在网文里作了皇帝又如何?
  总不如朕穿越前的花花世界精彩。
  就在顾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立在小皇帝侧旁的吴仁仁俯下身来,朝他耳语道,
  “陛下,安大人到了。”
  顾柷回过了神来,
  “好。”
  接着,他拿起膝上的长剑,朝台上二女指了一指,又随手一挥,继而懒洋洋地命令道,
  “快换昨儿朕才写好的那段《天女散花》来唱。”
  四周锣鼓声骤停。
  乐伶止奏调弦。
  台上的乔普拉一甩长袖,面上流露出了些许郁愤的神色。
  江青云也一脸不快,只是她的不快更加晦暗一些,似乎还掺夹着些许旁的不明情绪。
  她望向坐在远处悠哉游哉的小皇帝,定定地看了几息,像是在下一个对她来说十分艰难的决心似的。
  乐伶调好了音,秀手一抬,前奏又起。
  江青云忽然当台一跪,朗声道,
  “陛下,奴婢不敢唱此折。”
  四下声止。
  恰在此时,安懋走进了殿内。
  顾柷在心里骂了一声,暗道,
  朕昨儿挪了恶补地理的时间,辛辛苦苦编了半天的戏,就为了今天能唱给那个安懋听,轮得到你说不唱就不唱了吗?
  还这么出其不意地跪人,别是跟那个安懋学的罢?
  就在顾柷暗自恶劣吐槽时,刚刚才走进来的安懋开口了,
  “哦?为何?”
  江青云兀自一喜,垂头答道,
  “陛下所作戏文,满篇贬佛之语,奴婢虽身在内宫,但万万不敢对菩萨有丝毫不敬之心。”
  顾柷暗自嗤道,
  这可是梅兰芳当年唱红了的经典剧目,连曲牌朕挑的都是昆剧《思凡》里的那一折《风吹荷叶煞》,这姑娘真是一点儿审美能力都没有。
  “朕所著戏文,字字皆为佛语,何来贬佛之说?”
  江青云垂目不语。
  安懋却道,
  “大约是因为陛下先前让她们唱的那一段,说的是太祖时事罢。”
  顾柷暗道,
  这跟盛国太祖有甚么关系?
  “昔年太祖起兵前,也尝在寺庙中作过钵授净侣。”
  安懋主动解释道,
  “因果相合,想来这宫婢不愿唱此一折,是怕无意间冒犯太祖罢?”
  顾柷心道,
  这么巧。
  这个盛国的开国元勋也同明朝一样名姓吗?
  朕怎么有点不大相信呢?
  “冲撞了太祖爷尚是其一。”
  江青云又开口道,
  “奴婢更怕的是,借菩萨之口,行谤佛之事,就像……”
  她抬起头来,亮若星辰的一双眸子直直地看向坐在殿中的小皇帝,
  “就像当年废太子……”
  “住口!”
  吴仁仁一马当先,抢在顾柷和安懋开口之前便先一步呵斥道,
  “你这奴婢,好没规矩!”
  他一面大声斥责,一面着意去瞧顾柷的反应。
  万寿节将至,小皇帝与废太子是同月同日同时而诞的双胞胎兄弟,因此小皇帝的生辰,同样也是废太子的生辰。
  小皇帝又惯来娇纵,当年孝惠章皇后再如何偏袒废太子,都没能改了小皇帝任性的脾气。
  更莫说前一回遇见江青云时,小皇帝为了二女背后私语时的一句“暴君”便发作不已。
  何况今日江青云举止言谈,逾矩之余,竟更似是含沙射影。
  小皇帝大发雷霆,应是情理中事。
  顾柷却一时没有进入“马上要和一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仇人过同一天生日”的角色设定。
  他看着台上的江青云暗自疑惑道,
  废太子的甚么事?
  为甚么这个江青云两次提起废太子都如此语焉不详?
  “罢了。”
  顾柷一面心道,
  这个江青云好像知道得不少,看起来也比安懋容易套话些,先把她留住再说,反正她一个禁苑宫女,比那些朝臣们可安份多了,
  一面又道,
  “是朕不好,写戏的时候只念着‘阿弥陀佛’,没想到冒犯太祖那一层。”
  他抚着膝上的长剑剑鞘,慢吞吞地道,
  “既然不唱了,你们便下去罢。”
  有了江青云这个插曲,小皇帝一发话,台上台下,一众人等在片刻之间便退得干干净净。
  “其实若是陛下真的想听,也有的是法子教人唱了来听。”
  待乐伶散去后,安懋淡淡地开口道,
  “譬如方才,陛下大可以说,天子著作,形同馈赐,何来褒贬之分?”
  顾柷听出安懋语中微有怨望之意,于是笑道,
  “昔《春秋》以一字为褒贬,须数字以成言,如今太傅说朕无褒贬之分,莫非是在意指朕进退有失,无儒者之严谨么?”
  安懋道,
  “臣不敢。”
  “只是《中庸》有云,‘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陛下为人主,自然应效仿上古圣明之君,扬佛祖之长而隐菩萨之短。”
  “此节无关褒贬,不过是孔圣人赞舜帝仁义,智在‘执其两端’,臣这才在陛下跟前提上一句。”
  顾柷听他言下之意,似是在劝谏小皇帝不要过于偏信王光焘,便知自己前几日与汪赞数语已被其获晓。
  于是粲然一笑,直接回道,
  “舜帝‘执其两端’,是‘用其中于民’,意为取善恶两端折中之法理物治民。”
  “然太傅为帝师,这善恶长短看得再是分明不过,朕自当信重以待,如何能在太傅跟前摆出‘舜帝治民’的架子?”
  “就像昔年文殊菩萨命伽蓝传法旨,令天女散曼陀罗花来试菩萨声闻弟子的道行,若结习未尽便固花着身,若结习已尽则花不沾身。”
  “可见这尽与不尽,皆由天女手中的佛花说了算,而声闻弟子的道行究竟如何深浅,竟连文殊菩萨也说不清楚。”
  安懋沉默了一刻,道,
  “文殊乃华严三圣之一,又为释尊之左胁侍,以妙慧佛智闻名天下,如何会辩识不出弟子道行几何?”
  他一面说,一面又兀自皱了下眉,道,
  “陛下此语不通,这戏作之辞,还是切莫外传得好,免得被有心人听去了,又要拿来大作文章。”
  顾柷暗自吐槽道,
  你不就是那个“有心人”么?怎么还“贼喊捉贼”呢?
  面上却似满不在乎地道,
  “太傅放心,这顶好的戏文,一向只得作戏,也只能作戏,轻易作不得文章去。”
  “一作了文章,这言辞便轻浮了,就是再满篇的‘阿弥陀佛’,也都成了‘四书五经’了。”
  他见安懋面露犹疑,便笑着一清嗓子,启口哼唱道,
  “天上龙华会罢,
  参—遍世尊走遍大千俺也忙煞。
  借得个居士室放根芽,
  抵得过只园布地黄金价。
  锦排场本是假,
  箭机锋俺自耍,
  莽灵山藤牵蔓挂。
  作践了几领袈裟,
  叹只叹佛门病医无法。
  说什么弹指恒河沙数劫,
  一半是中宵火尽和灯灭;
  说什么多生性海光明彻,
  一半是半渡风生无船接。”
  安懋听罢,道,
  “果然满篇佛语。”
  他顿了一顿,又道,
  “只是语意消沉,却须避讳太祖。”
  顾柷在心里大笑,
  你一个网文古人,竟想跟朕比审查功夫?
  “‘避讳’二字又有何难?”
  “譬如方才,朕只须说,这折《天女散花》,是朕作来颂扬昔年太祖出得佛门、匡拯尘世的,那宫婢还能有甚二话可言?”
  “难道这世间崇佛,只许菩萨渡人、披发入山,不许人济道法、鸿世沉浮么?”
  安懋默然片刻,道,
  “这戏作之词,陛下都这般讲求佛理,臣实不如也。”
  顾柷笑了一笑,暗道,
  朕倒是想同你讲佛理,可你一下子就搬出太祖来压朕,摆明了就是连那短短的一折戏都不耐烦听了么。
  “朕哪里能算讲究的?那个工部的汪赞才叫讲究,无论遇上了甚么事,都能事事都念一句‘阿弥陀佛’呢。”
  安懋道,
  “陛下是以为汪子业念得不好?”
  顾柷瞥了他一眼,道,
  “他只许自己念,不许旁人念,哪里能算念得好呢?”
  他抚着膝上的剑,仿佛在抚着一个沉睡的婴孩,
  “依朕说,佛门就像官门,‘丈六金身’便似‘衣冠禽兽’,‘阿弥陀佛’如同‘四书五经’。”
  “我大盛子民人人可跨三门四槛、着紫绶金章、填满腹经纶,何必连佛门中事都要分个先来后到、上下尊卑,岂不辜负了昔年太祖施助苍生、匡时济世之愿?”
  安懋叹道,
  “陛下的戏言之语,总像是贯道至理。”
  顾柷低头看剑,
  “可惜太傅总不愿听。”
  小皇帝一低头,便似幼鹿饮水一般模样,看得人总想摸一摸他那毛茸茸的脑袋、亲一亲他黑葡萄似的盈盈双眼。
  安懋伸过手,往袖中掏出了那份呈备“鬼母案”案情的折子,躬身递到顾柷眼前,
  “古人云:‘坐而言,不如起而行’,陛下既准了臣今日面圣,想来也不是与臣‘坐而论道’的罢?”
  顾柷心下暗叹,
  《周礼》中云:“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
  这安懋短短一句话,就利峰暗藏地把主动权又要了回去,真不愧是权臣加状元的人设。
  “太傅别忙。”
  顾柷微微偏过头去,故意不去看那封递到跟前的折子。
  “朕想见太傅,是有一桩军机大事要与太傅商议。”
  安懋心下一跳,不觉缩回了递出折子的手,
  “哦?何事?”
  顾柷仍垂目看剑。
  银白剑鞘,朱红缑绳。
  仿佛斜插在梅瓶中的一枝寒梅。
  “太傅。”
  小皇帝抚着鞘身慢慢开口道,
  “朕想召回陆梁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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