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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柷抱着手炉坐进了铺满了貂裘的辇舆。
这辆舆车不但陈设华丽,而且车内空间极大,除去穿着宽大龙袍的顾柷,就是再坐六个人也是绰绰有余。
吴仁仁自然跟着坐了进来,朝顾柷绽出一脸谄笑。
“陛下可是要去禁苑?”
顾柷不知道“禁苑”在哪儿,于是没有直接应允,而是反朝吴仁仁笑眯眯地招了招手。
“仁仁啊,你过来。”
吴仁仁犹豫了一下,道,
“陛下龙衣在地上,奴才不敢膝前。”
顾柷怔了怔,伸手挽过拖曳在地的垂裳,心道,这句话好生讲究。
明人笔记中有载,古之凡人言死,则曰“见某于地下”,人主之祖、父则曰“见于天上”。
吴仁仁此刻说“衣在地上”,而不是顺嘴道“曳于地下”,可见这作者也是细查过帝王忌讳的。
正在顾柷分心思量间,吴仁仁已经跪到了小皇帝面前。
“陛下,前些日子抵京的莲目美人已经安顿进了……”
顾柷高高地扬起手,在空中慢悠悠地转了半圈,轻轻抚到了吴仁仁伤红遍布的脸上。
“仁仁啊。”
吴仁仁识相地闭上了嘴。
“宁威将军是不是另外孝敬了些什么朕不知道的好东西给你呀?”
吴仁仁微微一凛,“没、没有啊……”
“那朕怎么瞧着王光焘今日吃的那盏茶汤这么眼熟呢?”
顾柷有心诈上一诈,“里头的那块几块鹿肉,怎么这么像宁威将军上回进献来的鹿肋呢?”
吴仁仁松了一口气。
“陛下明鉴,王大人今日吃的,是几块烫熟了的鹿腰。”
顾柷长长地“哦”了一声,仍是笑眯眯的地注视着吴仁仁。
吴仁仁阿谀道,“这一招还是陛下您从前在弘文馆读书的时候,专门用来推搪侍读的呢。”
顾柷收回手,重新拢上了怀中的手炉。
“是么?”
吴仁仁鸡啄米般地使劲点头。
“若是今日太傅在朝,”顾柷抚着手炉上“岁寒三友”的镂空雕金图案道,“定不会坐看朕戏弄老臣的罢?”
吴仁仁顿时支吾了起来。
“这、这……陛下上朝前不是还说,王光焘为臣无礼的么?”
顾柷看了吴仁仁一眼,见他面露尴尬,不似作伪,这才勉强相信了小皇帝曾用茶汤作弄臣下的说辞。
“朕瞧王光焘像一个人。”
吴仁仁没想到小皇帝转进如风,只得硬着头皮应道,“陛下说的是谁?”
“像宋朝的胡旦。”
吴仁仁一愣,就见顾柷伸手拨弄起在眼前晃晃悠悠的冕旒来。
“昔太宗朝立,卢、赵二相接连被贬,胡旦时献《河平颂》曰:‘逆逊远投,奸普屏外;圣道如堤,崇崇海内’,词意悖逆,直诋卢多逊、赵普为朝中邪佞。”
“宋太宗阅其文,直斥其胸臆狂躁,不可委以重任,故继而逐之于外,不录其材。”
顾柷莹白的手指绕起了琅玉相间的旒珠,“如今安太傅病休,王光焘当廷落井下石,不是很像这个宋太宗朝的胡旦么?”
吴仁仁不敢说像,也不好说不像,只得含糊道,
“本朝与宋朝国体相异,个中官统更是不同,陛下以前朝之臣比今朝之士,恐怕……”
吴仁仁犹疑道,“不甚妥当。”
顾柷听他这般言语,心下反倒松快了些。
宋朝官制尤其繁复,“冗官”弊端之深属前朝罕见,居其官而不知其职者十之七八。
顾柷不由暗自庆幸,得亏这作者没用宋朝官制,否则这官职名和实际职务对不起来,皇帝都不知道这做官的人具体该干些什么,那不一下就露馅了吗?
“知道仁仁你谨慎啦。”
顾柷又恢复了昏君式的嘻嘻哈哈。
“他王光焘要是胡旦,朕不就成了宋太宗了吗?骂别人也不兴捎带损自己的呀。”
吴仁仁心下一惊,忙连声称是。
顾柷一眼便瞧出吴仁仁的反应有点儿不对,但他没有声张,只是半似玩笑地吩咐道,
“所以以后啊,朕不开口,仁仁你那茶汤就别往处端了。”
“噎着谁烫着谁倒都无妨,可朕实在不想就这么当了‘阻塞言路’、‘喜怒无常’的宋太宗啊。”
吴仁仁满口称喏。
又不免心道,小皇帝这一觉起来,虽然还是那般娇纵任性,出言无状,但怎么瞧着同以往隐约有些不一样了?
顾柷又笑道,“说到宋太宗啊,朕就不由想起了《太平御览》。”
“太宗的仗虽然打得不好,但是定功过、撰史书的本事还是很大的嘛。”
吴仁仁一怔,不知道小皇帝怎么忽然想起了这一茬。
“宋太宗好古不倦,素以读书为乐,确有东汉大儒杨伯起之风范。”
“好,”顾柷一扬手,那根缠绕在指尖的冕旒便挣脱了桎梏,在他眼前摇晃得愈发厉害,“那朕今日,便要去编史的地方看一看,太傅能精修《资治通鉴》,朕也能弄部《大盛总类》什么的嘛。”
顾柷想得十分周全,虽然小说原文找不到了,但一个封建王朝的皇宫里,绝对不可能没有修史的地方。
只要能看到史册记录,即使不是盛朝前几代君主的帝王实录,而是在修的前朝史书,也能对这大盛帝国的实际情形有所了解。
无论如何,都好过自己现在这样,事事借听于聋、求道于盲。
吴仁仁却道,“陛下圣躬,实不可卑执‘麟父笔’……”
“朕就是去看看,”顾柷有些不耐烦道,“又没有要改史的意思。”
“再说了,那些史官,哪一个真有‘笔削《春秋》’、‘南史执简’的节操?”
“还不是都同那胡旦一样,见到个贵戚勋附,就忙不迭地拿笔尖儿子去戳人家的腚眼子,连个原来卖肉杀猪的屠夫,都能给美化成‘某少尝操刀以割,示有宰天下之志’。”
“朕都作了皇帝了,还多此一举,指挥那些毛锥子作什么?仁仁啊,你就是想太多了,把朕都给想狭隘了。”
吴仁仁喏喏而应,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反进一步劝道,
“陛下若是亲自去了‘史馆’,便定要调阅史册,如此一来……那《起居注》和《实录》上就该不好看了。”
“昔唐太宗以武功定祸乱,以文德致太平,不可不谓是古来少有的明君圣主,但就御览国史、亲诏增删一事,给后人留下了多少话柄……”
顾柷懒待听吴仁仁科普唐史,“好罢,好罢。”
“那朕就效仿宋太宗,诏史馆遍修前代典籍,进献内宫,朕日阅三卷,开卷有益。”
“等朕回了寝宫之后,你就去史馆宣旨罢。”
吴仁仁满头雾水,只能暗自揣测,以为是小皇帝不满太傅精修《资治通鉴》,这才借题发挥,从王光焘扯到宋太宗,非要寻出个由头撒了泼方罢休。
“是,奴才遵旨。”
吴仁仁一面应下,一面又悄悄用余光瞥了顾柷一眼。
“陛下读前代之兴废,是以为今世之鉴戒,那莲目使臣一案的卷宗,要不要奴才一并……”
顾柷还在想着回寝宫之后继续努力找书的事情,“不用了。”
“以前是怎么做的,”顾柷又使出了他惯用的故作高深,“现在还怎么办。”
吴仁仁闻言笑道,“陛下如此仁恤体下,想来,谢大人定能不负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