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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基地的监控台前看到的景象，和站在战甲的驾驶舱中看到的景象，是完全不同的。
沈沛从中央军校毕业以来，大大小小的任务也算出过不少，辅助驾驶员作战已经是他生活中再熟悉不过的一部分。监控台前有最精密的仪器，有最好的指挥员和最好的助手，最重要的是，他脚下所站立的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正是这份安全可以带给他足够的冷静客观和思考空间。他站在显示屏前下达着一条条精准的指令和建议，是骑士的盾牌。
如今所有熟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他第一次站在这真实无比的战场上，亲历着真正的驾驶员需要面对的一切。
这是曾经早就熟悉了站在监控台上的他绝对无法想象的样子。致命的压迫感和恐惧感，踏错一步都是再无法回头的深渊。这却是韩西堂每一天的日常，是王牙牙和王一一每一天的日常。
“渡船已驶离危险区域，两点五级两头。”沈沛简短地报告，感受着后羿号因剧烈冲撞产生的巨大震动。
韩西堂的人机同调率已经超过百分之八十八。这是一片入侵种活动密集的区域。为了斩杀那两头六级怪兽已经用掉了所有的脉冲炮，机甲受损超过百分之二十，最重要的是，本应承载一人的驾驶舱如今又多了一人，对氧气供应量也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得快点撤出去了。”韩西堂说，“你帮我盯好后面。”
“好。”
两道光剑在幽深的海底划出一片光域。后羿号的设计最大程度地发挥了韩西堂的速度优势，作战风格也毫不拖泥带水。渡船已经驶出死亡区域，恢复了通讯，后羿号因阻挡入侵种的攻击而拖慢了速度，高强度的连续作战持续消耗着内部的资源。
AI再次出声提醒：舱内氧气含量不足百分之五十，重复，舱内氧气含量不足百分之五十。
“小心。”
多亏了沈沛的提醒，后羿号险险躲过背后的一次攻击，然而左臂还是受到了损伤，活动范围严重受限。
“啧。”韩西堂调整身形，看了眼显示屏。又一头经过变异的六级入侵种，而就算把备用的最后一发脉冲炮发射出去，还有将近半分钟的缓冲。
对方的攻击凶残迅猛，韩西堂格挡躲避的空隙，大声询问沈沛：“我现在的数据最高能支持我提升多少同调率！”
沈沛盯着显示屏迅速做着判断：“超过百分之九十就有危险。”
韩西堂不发一言，只有AI发出短促紧急的提示：人机同调率超过百分之八十九，八十九点五，八十九点五七，八十九点九。
超过八十五，每上升一个小数点，机动功能便呈数倍递增，对驾驶员大脑的压力同样如此。虽然官方给出的数据是超过百分之九十就有可能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但事实上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超过百分之八十八，损伤就会以极大的概率出现了。
韩西堂虽然能够在八十八的数值区间维持长时间保持不变，但在如此激烈的战况下，本身就充满了太多危险的因素，稍有偏差就极有可能在驾驶台上陷入休克，更严重的，会直接死亡。
沈沛紧紧地盯着显示屏上的数据，半秒都不敢错开视线。数值精准地维持在八十九点九不在变化，在如此激烈的战况中还能保持如此精准的控制力，即使是岳之小也很难做到。
人机同调率大幅度提高后的后羿号面对攻击显然变得更加游刃有余，就像机甲根本没有受损，现在的情况十分轻松悠闲一般。只有盯着韩西堂体征数据的沈沛知道，此时此刻他正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
脉冲炮缓冲超过百分之五十。后羿号挡住又一波攻击后，重重倒在海底，却又在倒下的瞬间单臂撑起身体站了起来。
“妈的。”沈沛的头被重重地磕了一下之后，看着因这意外的冲击而短暂发成波动的数值。在那短暂的一瞬间，韩西堂的人机同调率明显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九十。
“怎么还说脏话呢。”
韩西堂的声音在耳麦中响起，照旧是冷静平淡的语气，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不知是沈沛的心理作用还是什么，他总觉得韩西堂在刻意压着即将崩溃的神经。
“撑住。”沈沛说，“我在替你盯着后面。”
“好。”
经过那一下的冲击，后羿号的动作被牵制住的一瞬，对方连续发动猛攻，就算每次都能勉强躲过要害，机体受损程度也已经超过百分之四十。对于韩西堂的战绩来说，这已经是最高的战损数据了。
沈沛虽没有说话，但心里是很担心他的。这个从初登战场便一路战绩优异的年轻人，从没有经历过什么特别惨重的伤亡和失败。他的实战成绩漂亮到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百分之四十的战损，在其他驾驶员的经验中也许早就面对过无数次，但在他这里，因标准过高而架空的心理承受值，很容易便会被影响而产生不可估量的偏差。
更何况他本身就已经承受着极强的人机同调压力了，如果心态再不能好好调整，后果会很严重。
沈沛不知道这从小生长在第一区的天之骄子能不能顺利调整心态。但他不能轻易出言提醒，每一句不谨慎的话都会打破本就脆弱的平衡。
脉冲炮缓冲完成百分之八十，机体受损超过百分之四十五。耳麦里传来韩西堂稍显急促的呼吸声，但他很快调整呼吸频率，重新平静下去。
“小心。”沈沛说。
“放心。”
左臂失去制动功能，右臂的光剑抬手格挡的瞬间，怪兽的攻击直接传入左胸甲。下一秒，脉冲炮的冷光穿透了入侵种的头颅，后羿号的光剑也刺穿了对方的心脏。
“快撤！”
后羿号迈开沉重的步伐，朝渡船前进的方向跑去。通讯终于恢复，在与渡船取得联络之后，沈沛这才松了口气。
“你这么紧张干吗。”
先安慰起人来的反而是韩西堂。他的声音听上去毫无变化，丝毫没有因人机同调过载而产生的不良影响。倒是沈沛紧张得不行，手上一通操作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响着，仔细地调看着韩西堂的每一条体征数据。
“回到船内我需要为你同调散压。”他说，“这次你必须听我的。”
“不用了吧。”韩西堂说，语气有点不耐烦，“我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好。你要是不放心，回去给我做个脑部扫描便是。”
“就这么不想让我给你同调？”
“嗯对。”
“为什么？”
“我看过你的研究，据说你能捕捉对方大脑里的情绪碎片，也有可能窥见对方潜意识里的一些信息。”韩西堂说，“这很恐怖好吧，真不知道你之前负责的那些驾驶员，到底是多想不开才同意你为他们同调。”
“你看我的研究看得倒很仔细。”沈沛撇撇嘴，“怎么，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愿意让我知道的小秘密。”
“简直太多了好吗。”
“呵，还说什么百分之八十的战友呢。”
韩西堂笑出了声。
“都一起上过战场了，就别那么生分了。”他说，“算你百分之百好了。”
“百分之百都不让我给你同调。”
“真聪明。”
*
回到船上后，大副早已等在接驳舱。看韩西堂和沈沛两个人都安然无恙地下了甲，他才松了口气。
“帮大忙了。”他说，“我们会尽快修复后羿号。”
“这么短的时间恐怕不够，先把燃料和氧气补齐，剩下的能修到哪里算哪里吧。”韩西堂淡淡笑着，看向沈沛，“实验组那边给我配的技术员还好吗？”
“邵辞派了最好的人来。”沈沛说，“现在你跟我去做脑部扫描。”
“你还真的是不肯放过我啊。”
“少废话。”
沈沛没再理会韩西堂嘟嘟囔囔的抱怨，直接拽着他的胳膊半拖半拽地给他扯到医疗舱。他虽不知道韩西堂是因为什么而如此抵触同调，但身为他的药剂师，沈沛有的是办法帮他检查身体。
“袖子卷起来。”沈沛在医疗箱里翻了一会儿，拿出一只注射剂走到韩西堂身边。
“你要干嘛！”
“这是帮助你放松神经缓解威压的针剂。”沈沛弹了下针管，因为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看不出半点情绪。
韩西堂捂住胸口：“我不打针！”
“不疼。”
“你们医生就会说不疼。”
沈沛懒得和他废话，挥了下手，站在门外的四五个助理便冲了进来，架住这位配合度不高的病患的胳膊，摁住他的腿，三下五除二扒了他的上衣，给他用捆绑带固定在病号床上。
“不接受同调就是得走这种程序，你之前的药剂师没这么做过吗？”沈沛一边用酒精棉球给胳膊消着毒，一边波澜不惊，“放松。”
“我之前没有指定药剂师，他们都不是这个style！”
“这是我的style。”沈沛说着，拿着针头就往过怼。
“你等会儿！你数三下让我做下心理准备。”
“好。一……”
“嗷！……说好的三下呢！怎么数了一就捅！”
“真男人有一就够用了。”
韩西堂眼睛湿漉漉的：“骗子！你们医生都是骗子！渣男！”
“我这就渣了？”沈沛冷笑一声，口罩外面的眼睛却毫无笑意，“别急，还有三针呢。”
“呜。”
*
渡船是在傍晚时分抵达目的地的。北美一区分部基地，坐落在距离叶芝市不远的要塞处。由于这一次一区的救援申请是队长级以上的机密，加上现在北美整体情势的不稳定，渡船对接的是距离基地不算远的一处商用港口。
到港前，韩西堂总算是被沈沛从病床上放下来，打了几针又做了针灸，不知是不是沈沛看出韩西堂怕打针才故意这么干的，反正韩西堂是觉得这治疗过程里的很多步骤都是变相折磨。
“来到这里你可不许这样对我了。”韩西堂不高兴，“好歹在外人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沈沛想笑，脸上却是一副严肃的表情：“看你实战表现。”
“那边的条件怎么样啊到底。”
“总体来说比咱们那里稍微好一点，不过也没好太……”船舱被缓缓打开，沈沛的最后一个字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迎接他们的是冲天火光而震耳欲聋的枪炮声。负责对接的一区负责人刚一露面甚至来不及客套，大声朝两人吼着：“快跟我来！快点！我们要赶紧撤离这个港口！”一串子弹朝这边扫射过来，在甲板上留下深深的弹孔。韩西堂下意识地护住沈沛的上半身，跟着负责人一起朝防弹车的方向猫着腰跑过去。嘶吼声和枪炮声越来越近，子弹几乎是追着他们的脚步在打，逼的他们只能暂时躲在一辆车后面冒不出头来。
“目前是什么情况！”沈沛问负责人。子弹就在他们头顶飞过，这样的场景，他之前从未在一区见到过。
“反叛军从昨晚开始反攻，占领了叶芝市周边的几座工厂和农场，现在开始攻打这座港口。”负责人急促地说着，“但是我们基地的港口已经被封锁，无法通知你们改变航程。”
韩西堂一言不发，只在通讯器上迅速地摆弄着什么。子弹打穿了玻璃，碎片飞溅在他们周围。
“你在干嘛！”沈沛问。
“向队长请求反击命令。”韩西堂简短地回答着，声音听上去倒是很冷静，丝毫不见慌乱。五秒后，通讯器亮起绿灯。
“顺利。”韩西堂收起通讯器，从腰间抄出手枪，明确清晰地向身后的二人下达指令，“等下听我信号，朝三点钟方向撤离，我掩护你们，一分钟后集合——你能联系到车辆吗？”
“可以。”负责人点头。
“让他们不要暴露目标，沿东南方向朝这边策应，停在312的掩体后不要再前进了。”韩西堂拉开保险栓，掏出一面小镜子看着外面的战情。“就现在，跑！”
话音刚落，韩西堂便举枪反击，负责人和沈沛一起按照韩西堂说的路线迅速撤离，手枪的射击声就在他们身后响起。
撤到指定的安全区后，沈沛急忙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秒，韩西堂依然没有出现。
“我们去接应他。”他说着，迅速扫视了一下外面的战况。韩西堂有效地拖住了部分攻击，在这极短暂的空档里，就是救人的黄金时刻。
“我来开车。”沈沛和负责人躲过子弹坐进车里。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打了两把方向盘，一脚轰下油门。
枪声几乎擦着耳边响起，一颗子弹打掉了后视镜，沈沛全神贯注地驾驶着几乎快要飞离地面的防弹车，确定了韩西堂的坐标后，一个甩尾停在掩体旁。
“快上车！”沈沛大声吼着，韩西堂见状，侧滚翻躲过几颗子弹冲进车内。
又一脚油门轰下去，沈沛开车把枪声甩在后面。
“受伤了吗？”还没有驶出战区，沈沛不敢掉以轻心，只能快速扭头问了一句。
“没有。”韩西堂回道。“不过毕竟我们不是这里的人，我无权击毙敌方成员，只能进行牵制，所以拖得久了。”
“我们的警备部队一直在进行反击，不过刚刚在港口那里，我们的伤亡也很惨重。”负责人长出一口气，平复了呼吸，“现在的一区，已经不是两年前的样子了。”
“具体情况，回到基地再说吧。”驶出危险区后，沈沛让出驾驶位给司机，自己坐到后排韩西堂的身边。联络了船内其他成员，得知都安全撤离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你刚才的表现倒是很厉害。”沈沛看向韩西堂。对方正换着新一支弹夹，往空弹夹里补充着子弹。
“小意思啦。”韩西堂耸耸肩，毫不在意地说着，啪地一声扣上了手枪。
“丝毫看不出几个小时前差点哭鼻子呢。”
韩西堂冷笑一声。他当然是算准了沈沛不可能此时此刻给他打针，于是又恢复了平时那副游刃有余的精英样子。他掸了掸之前因枪战溅在制服上的灰尘，悠悠然地看着沈沛。
“刚动作太大，领带都歪了。”他说着，仗着身高优势垂目看着对方，“沈医生，帮我整理一下。”
“自己长手干嘛的！”
“不行啊，刚被你打了针，整条胳膊都废了。”韩西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