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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凌晨十二点到中午十二点,再从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六点。
沈沛从手术室里出来时,穹顶上的天光就快要黯淡下去。
朱颜抱着穆海依一直坐在手术室门外,见沈沛出来,想要赶紧站起来,但腿却不知为何总是不听使唤,然而最终还是站了起来。
沈沛站在她面前,垂目看着这清瘦坚强的女人,她的侧脸有一道疤,目光坚定无畏很有力量。她直视着沈沛的眼睛,没有丝毫躲闪和逃避。
反倒是沈沛移开了目光。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清了清嗓子,只能听见干涩的声带微微震动,如枯木萧瑟于寒风。
“……对不起,我……”他顿了顿,吞咽艰难地用口水润了润喉咙,“……我没能救活他。”
朱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如刀地盯着沈沛。反倒是穆海依,个子不超过沈沛的腿部,举起双手扯着他的白大褂:“沈沛哥哥,爸爸怎么了呀?”
沈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穆海依继续奶声奶气地说:“沈沛哥哥,你好久都不来找我玩儿了呀。”
他双手攥拳,指甲几乎嵌进皮肉里。朱颜的目光如同审判,逼得他几乎要败下阵来。
自己已经尽力了,能做的都做了,却依然救不回穆槿的命。
这种话,他怎么都无法说出口。
十年过去了,十一年过去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只能看着挚友从自己面前彻底离开。
“不要怪自己。”良久,朱颜终于说,“不要怪自己,沈沛。我知道的,这不是你的错。”
她的声音压抑着颤抖,语气却坚定又温暖。她伸出手去,拍了拍沈沛的肩膀。
“太瘦了。”她说着,泪水一边顺着脸颊流下来,一边扯出一个微笑,“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吧?快去休息吧,这里有我陪他。”
沈沛张了张口,还想再说点什么,然而喉咙干涩,终究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拖着脚步走过那条被冰冷白光照射得没有一点死角的长长走廊,在走廊的尽头,郑白衣正站在那里等他。
沈沛站定,想要对他说些什么,话未出口便被对方打断。
“沈沛,你现在被指控蓄意谋杀北区分部三号驾驶员穆槿。”郑白衣语气平直地说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联盟总部已经介入,你将被立刻移交至军事法庭。”
他身后的折角处走出五六个人,穿着联盟总部黑色的制服,像来自地狱的使者一般悄无声息又不可阻挡地走到沈沛身边,不由分说地给他戴上手铐,架起他的胳膊强行离开。
郑白衣侧身为他们让路。沈沛不发一言,只在与北区分部的队长擦身而过的瞬间微微偏过头去看他的眼睛。郑白衣的眼睛如同一口古井,上面泛着细微的水光。
*
这是二十四个小时之内,沈沛第二次来到联盟总部。但他始终没有想到,这一次是会以这样的身份来到这里。
又或许,这样的结果是他早就料想得到的。押送囚犯的车子从第三区进入第二区,从第二区进入第一区,沿途依然是那样美丽华贵的景色,而这些景色与沈沛无关。
车子停在审讯处楼下,沈沛走下来,却在路边停留了几秒。
“快走了。”联盟军催促着。
他抬头看了看这耸立于眼前的黑色建筑,如同站立于此的怪兽,无情地俯瞰众生。
沈沛走进怪兽的身体。他刚刚停留的地方,是茂盛的灌木,那上面开着白色的木槿。
“穆槿的机甲夸父号在执行任务中途,驾驶位与驾驶舱连接处彻底脱离造成重伤,你认为这和你有直接的关系吗?”
“没有。”
“穆槿的驾驶位与驾驶舱连接处脱离,造成重伤而后因你救治无效死亡,这和你有直接关系吗。”
沈沛沉默。
“根据北区分部实验组穆槿的夸父号机甲负责人邵辞的证词和监控视频记录显示,在他彻底检查完夸父号机甲备战状况时,驾驶位和驾驶舱的连接处还没有发生可疑迹象的人为破坏。在他离开驾驶舱,到穆槿登舱出战的这段时间里,只有穆槿和你两个人进入过驾驶舱,而你沈沛,是唯一一个非必要常规人员出现在那里的。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穆槿机甲的驾驶舱?”
“和他说了一些话。”
“具体内容?”
“我说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他,让他尽快平安归来。”
“请完整复述一遍你们当时的对话内容。”
“我记不清了。”
审讯官盯着沈沛的眼睛。昏暗逼仄的审讯室里,只有一盏光线刺目的台灯正对着沈沛的眼睛。审讯官整个人都淹没在黑色的阴影里,甚至分辨不出那身体的隐约轮廓究竟是人是鬼。
“你知道,我根本没有必要和你在这里废话的。”审讯官说,语气冰冷缓慢,像缓缓爬过皮肤的毒蛇,“你现在所有的证词都对你不利。”
“我明白。”
长久的沉默。光线如同匕首一样不断刺进沈沛的眼睛,刺得他总有流泪的冲动,但他只是皱眉忍耐。
对面的审讯官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黑色的石像,呼吸也很轻,几乎要同整间屋子的黑暗融化在一起。
但沈沛知道,他就坐在那里,坐在自己对面。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面部表情都逃不出他扫描仪般的目光。在这里,在联盟总部戒备最严的审讯处,他无处可躲。
“在穆槿机甲内部,驾驶位与驾驶舱连接处的紧急制动阀门处,发现了你的指纹。”终于,审讯官继续说道,这一次,他的声音听着像浸满毒液的尖刀,“在人机对接的探针安全扣环那里,也发现了你衣服上的纤维。”
沈沛眯起眼睛,仔细思索着对方的这段话。
“当时你刚刚从联盟总部的仲夏夜宴回到北区分部,当即接到三号门遇袭的警报,没来得及换衣服便同穆槿一同去到监控台和备战广场。穆槿换了作战服,而你,是当时整个北区分部里唯一一个还穿着晚礼服的人。”审讯官向后靠在椅背上,语气有些势在必得,“就是你现在依然穿着的这一件。”
“关于这些,有什么想说的?”
指纹是假的,衣物纤维也是假的——也许吧,反正在这个联盟里,任何东西都可以作假。
他确实登上了驾驶舱没错,也确实和穆槿在那里停留了一段时间没错。但他从没有碰过紧急制动阀门和探针安全扣环,他只是和穆槿简单地交谈,拥抱,然后告别。
“另外,我们也有监控录像可以证明,你确实趁穆槿不注意的时候对这两处做过破坏。”
——当然,没碰到过的东西上的指纹可以作假,视频可以作假,当一个人开始陷进泥潭,任何事的真假也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沈沛只是一个药剂师,一个连自己朋友的性命都救不回来的药剂师。他无力对抗这庞大的黑暗中看不见摸不到的阴影,他无话可说。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终于,他这样说道,“但是,我不会认罪。”
审讯官叹了口气:“那么,关于穆槿重伤下机,你主刀为他做的手术,导致他最后的死亡,这一点你承认吗?”
“我不救他,他会死的。”
“可是他现在已经死了。在你为他做了十九个小时的手术之后。我们当然有理由怀疑,你故意拖延了本该属于他的救治时间,间接促成了他的死亡。”“我无话可说。”
“那么,你承认了是你的操作问题促成了穆槿的死亡?”
“不。”
“在穆槿重伤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
“为他手术。”
“不是拖延他的有效治疗时间?”
“不是。”
“但在你所谓的手术过程中,他已经确认死亡。”
“是的。”
“我们来看看,是你蓄意破坏了他驾驶舱内的装置致使他重伤,又是你亲自主刀为重伤的他做手术致使他死亡,整个事件的先后顺序是这样没错?”
“我不会回答诱导性提问。”
审讯官笑了。他的笑声如极地寒流。
“我们有的是时间。”他说,“现在,你可以去你该去的地方了。”
*
被单独监禁的牢房里,没有窗子也没有投影,没有表也没有光。马桶和木板床并排靠在墙边,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沈沛已经二十六岁了。二十六岁,他成为了联盟顶级药剂师。从孤儿院里走出来的一无所有的少年,如今身穿华服,可以买下所有他想要的东西。
然而事实上,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走向另一个牢笼。
这狭小的牢房和孤儿院的禁闭室何其相似。在那里,他至少还有梁辰陪伴,而现在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后来认识的人一个一个也都离开了。从梁辰开始,到方卿,然后是现在的穆槿。大家都从沈沛身边离开了,只剩他一人。
没有光线,没有声音,没有时间的概念。沈沛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不太记得现在是哪年哪月,具体是哪一天。
其实也不过两天的时间,他却觉得已经走过了一辈子的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牢房的门被打开,刺目的光线如海啸般涌进来,刺得沈沛眼睛发酸。
站在他面前的是王一一。16岁的少年仿佛在一夜之间便成熟了起来,穿着笔挺的联盟制服,手中捧着属于沈沛的那一套。
“是队长让我给你送过来的。”王一一说,“他说开庭审判,总不能穿礼服去。”
他把联盟制服轻轻放在床上,席地而坐,坐在沈沛身边。
“怎么让你进来的?”沈沛问。
“队长动用了一些关系。总要有人来,王牙牙说要来,我怕她来了就知道哭,闹得你心烦,所以我就来了。”王一一低声说着。已经开始进入变声期的尾声,声音不再像之前那么难听了,变得沉稳起来。“进来的时候,从上到下被搜身,搜到裤衩都不剩,也没啥能给你带来的,只有这套衣服。”
沈沛点点头,没有说话。
王一一偏过头去看他。那是一张锋利如刀削斧砍般的侧脸,在经历了漫长的手术和严密的审讯之后,已经染上了疲惫之色,但目光依然平稳淡然,没有丝毫动摇的意思。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握住了沈沛放在膝头的左手。
“别人我不知道,但是我和王牙牙相信你。”王一一慢慢说着。沈沛的手很冷,在他手心中如同融化的冰块。“在我们已经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是你出现了,让我们变成了骑士。也是你每一次都陪在我们身边,看我们一步步走到现在。”
“所以,哪怕其他人都不知道,但是至少我们知道,你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善良又温暖,虽然你不会承认。”
“沈沛,当初我们就是还抱着一点点残存的希望没有放弃,所以才等到了你。现在你也一定不要放弃啊,还有我和王牙牙等着你呢。”
手心中握着的那只手开始有了温度,修长的手指也从僵硬开始变得柔软。沈沛清了清嗓子,调整了一下呼吸:“啊……你抬头看天。”
“这破地方哪里有天。”
“我不管,总之你抬头看天花板。”
王一一听话地抬起头,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只听沈沛又说:“不让你停你就继续看啊。”
阴暗逼仄的单人牢房里,北区分部年轻的驾驶员坐在地上,努力仰着头傻傻地盯着天花板不做声。在他身边的年长他十岁的杀人犯,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泪水悄无声息地爬满消瘦的脸庞。
这是监控器中定格很久的一幅画面。两个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并排坐着沉默良久,王一一傻傻地盯着天花板不敢低头,沈沛的左手握在他的手心中。但他知道,沈沛在哭。
又过了一会儿,沈沛抬起右手抹了把脸,声音恢复了一开始的平静:“你该走了。”
王一一也没多说什么,站起身扯了扯上衣下摆。看沈沛也站起来,他才说:“回去之后,是穆槿的葬礼。”
沈沛点点头,往他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那就把这个替我送给他吧。”
出来的时候照例是一番搜身检查。沈沛递给王一一的东西被他藏进贴身口袋里没有被发现。回到北区分部已是凌晨,在这本应熟睡的时刻,所有人都醒着。
这是北区分部的又一次葬礼,又一场送别。
墙壁上是穆槿照片的投影,穿着黑色的联盟制服,笑得很温暖的样子。黑色的人群围成一片圆形的海洋,在圆心的正中是安静沉眠的穆槿。站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家人和战友。
穆海依显然不太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她问朱颜:“为什么爸爸还在睡呀?”
三岁小女孩稚嫩的疑问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声音,音量不高,却足以刺痛每一个人的神经。
穆海依还在问:“爸爸什么时候醒过来呀?”
站在人群外围的王一一并不能看到里面是什么样的情景。在一片凝滞的寂静之中,只能听到穆海依的声音又在说:“妈妈,你为什么要哭呀?”
没有人回答穆海依的问题。无法回答,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世界上学识最渊博的智者大概也只能沉默。朱颜只是紧紧地把穆海依抱在怀里,努力站着不让自己倒下。
王一一拨开安静的人群如同劈开深处的海浪。终于挤到圆心中央,郑白衣沉默地站在棺旁,眼神中既有悲恸又有愤怒。
穆槿这样的人,本不应这样死去。死于人为的原因,死于明显的阴谋。
又一个北区分部的成员死去了,郑白衣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自己却无力阻挡。
他看到王一一的身影,朝他点了点头。王一一静静走上前去,垂目看着棺中穆槿的脸。
如同只是静静沉睡一般。事实上,王一一和穆槿也算不得十分相熟,只是有着共同的药剂师,所以关系相对更近一些。
他是在替沈沛去看,在这圆心的正中,本应由沈沛站在这里。之后,他从口袋里拿出沈沛交给他的东西,轻轻放在穆槿的手边。
那是一朵白色的木槿花,沈沛在没有光线的牢房中摸索着折出的形状,用的白纸是从审讯处顺出来的,只在打头处写着认罪书三个字,下面是空茫茫的一片白。
王一一把这白色的小花放在穆槿的右手边,退了回去,融入周围那片黑色的海洋。
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世界,又一个灵魂变成了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