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 怪人

　　“嗤——”
　　随着一声悠长的刹车声，大巴停了下来。
　　陈直靠在车窗的脑袋因为惯性向前一滚，带得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恍惚着坐正身体。
　　摇摇头，努力将睡意甩出脑海，陈直向车窗外看去。
　　一片青绿的田野。
　　在乡间。
　　不算宽阔但依然平整的公路两边长着茂盛的野草，一根有些脱漆的铁皮站牌伫立在大巴的右前方。
　　站牌下有个人招着手。
　　他要上车。
　　大巴的车门带着气流声缓缓打开，站牌下的人两手空空地走了上来。
　　有些古怪。
　　但陈直没有疑惑，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情景。
　　只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陈直的目光始终牢牢地黏在刚上车的那个男人身上。
　　对方戴着一顶破旧的圆顶礼帽，穿着在这个天气明显太厚且充满污渍的红色毛衣，以及一条即使是黑色也觉得肮脏的长裤。
　　他的脸庞躲在礼帽的阴影里，双手缩在毛衣长袖中。
　　一看就不是好人。
　　陈直的警觉提升到了最高。
　　礼帽男上车后没有买票，就径直地往车厢后部走。竟然也没有人拦他。
　　随着对方的接近，陈直终于看到了他的容貌。
　　完全毁容的一张脸。光凭长相就足以让人做噩梦。
　　除了眼睛还能辨认出来以外，五官的其他部位都和皮肤融为了一体。真正的“融为一体”。
　　他的脸就像是融化的沥青随意堆成，没有一处平整的地方。
　　“呋——”陈直松了口气。
　　原来是个可怜人。
　　他大概明白对方的处境了。
　　因为某个缘故导致了毁容之后，再也没有办法找到工作，于是只能回到乡下以耕种为生。
　　对方闪着精光的眼睛发现了陈直的注视，向陈直狞笑了一下。
　　陈直看到对方想要表达友善的笑容在生理条件的影响下显得分外狰狞，不由又叹了口气，并且回之以友善而包容的笑容。
　　虽然他不信神，但他确实像教义所言，对众生充满了怜悯和善意。
　　穿着红色毛衣的男人一直走到最后，靠近陈直坐下。
　　陈直不适地侧了侧身子，他不习惯陌生人这样靠近。
　　而且对方身上萦绕着一股烤肉的香味和烤过了的焦糊味。
　　靠得近了，陈直才清晰地看到对方的毛衣上遍布的原来不是污渍，而是大大小小的火焰烧灼出来的黑色窟窿。
　　毛衣男偏过头，陈直以为他要说什么。
　　没想到毛衣男竟是死死地盯住陈直，嘴巴咧出一条可怖的裂缝。
　　“小虫子，这次你可逃不掉了。”
　　陈直一愣。
　　他的声音粗砺又尖锐，正常的说话也像是歇斯底里的嘶吼。
　　毛衣袖口的黑洞中倏地弹出两只长长的锋利尖爪，相比于人的手掌，更接近鹰或者狼这样的猛禽野兽。
　　然后在陈直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剖开了他的腹部，在他肚子里一顿搅拌。
　　冰冷的利爪、暖热的肚肠。
　　冰凉与灼热都超过了界限，全部转化为疼痛。
　　前所未有的疼痛从腹部传递到了大脑之中，让他意识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然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同样前所未有的恐惧、愤怒和不可置信，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就这么，就要死了？
　　这个人，不，这个怪物，他为什么要杀我？
　　强烈的情绪浪潮摧枯拉朽地冲破了某个阀门。
　　眼前一阵模糊，意识瞬间抽离出当前的情景，化为第三人称视角，如观众看荧幕一般遍览全局。
　　公交车上，丑陋恐怖的怪物将美少年从中剖开，鲜血肆意横流。乘客们麻木地继续安稳前行。
　　一幅血腥的泼墨画，巨大的反差张扬出异样的美感。
　　陈直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幕，就像事不关己。
　　冷淡、理智、思维敏捷。
　　陈直对这种状态不算陌生。
　　每次当他情绪激动到一定程度时，他的意识就会莫名剥离成两个视角，一个是第一人称视角，另一个是第三人称视角。
　　这两个视角并不是并列的，而是互相重叠。
　　陈直能同时，不受影响地接收到这两个视角传来的画面。
　　当处于这种状态时，陈直身为人类，不，甚至是身为生物所拥有的情绪都将被瞬间冻结。一切判断、一切行为都将只由理性来掌控。
　　陈直很早就认知到了这一点，但他对最需要即时判断的近身搏斗没有兴趣，所以这种“特异性”通常没有什么作用，也不值得炫耀。
　　然而此刻，这个“特异”却散发出了无与伦比的耀眼光芒。
　　在陈直的第三视角下，画面中的种种不合时宜、违反逻辑之处都在他眼中显现了出来。
　　哪怕忽略掉人怎么会有利爪这样明显的异常现象，这幅画面中也依旧是破绽重重。
　　狭窄的座位缝隙中，毛衣男是怎么有空间与自己正面相对的？
　　毛衣男锋锐硕大的爪子是怎么从毛衣袖口弹出而没有破坏其编织结构的？
　　作为背景的乘客与司机，是不是太过平静，以致于显得有些木讷了？
　　……
　　一条条质疑像流水般滑过他的心灵，最终聚集在一个被命名为“答案”的深谷里。
　　深谷中的水潭渐渐平静，让人得以看见现实真实的容貌。
　　“这是谎言，这是故事，这是梦境。”
　　任何一个具有正常思维逻辑的人不再自我欺骗之时，根据线索得出结论就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陈直理所当然地在瞬息之内察觉到了这幅画面的真相。
　　虚构的画面。
　　绝不可能发生的故事。
　　唯有梦境能够承受的不合理。
　　“是梦。”被穿着红色毛衣的怪物叉在利爪上的美少年，痛苦的表情平静下来，仿佛大彻大悟的高僧，刻薄的嘴唇淡然地吐出两个字。
　　第三人称视角与第一人称视角合二为一，眼前的怪物脸上的表情历历可见。
　　怪物沥青堆积的脸上猛然一抖，随后发出更加疯狂的狞笑，“可惜了。你就算认知到这一点也不可能战胜我，哈哈哈哈哈。”
　　“你的反抗只会让过程更加痛苦。”
　　说着怪物手上一使力，就要将陈直彻底分成两半。
　　然而，他的手却一分一毫都没能移动，被彻底卡死在了陈直的腹中。
　　陈直奇怪地看着他。
　　“既然你一开始就知道是梦境，为什么还要采取这么愚蠢的办法？”
　　怪物莫名感到一阵惊惧，那是对即将到来的灾难的预知。
　　他色厉内荏地怒吼道：“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然而，他的声音在出口的同时就消没在了无尽的虚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