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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番外 西汉方音正音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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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天依和赵筠想尽各种办法出府观光而还没有成行的时候,大约是赵筠来到赵家的第三天,突然有人来通知天依前往赵定北公子的住处言事。
  天依对此感到非常忐忑,赵筠虽然说过只有她能处置自己的仆人,但是一个还没及笄的小丫头片子说的话,恐怕父兄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她穿过许多秋树,小心翼翼地来到赵公子的堂前,毕恭毕敬地向堂内问安。未几,只听得堂内传出一声:
  “进来吧。”
  天依遂踏过堂屋的地梁,进了屋子,温顺地朝赵定北伏拜。
  “你知道我这次召你来有什么事吧?”赵定北仍是那样眯着眼,“算了,反正你也不知道。那我就跟你说吧。”
  “公子吩咐……”
  “是这样的,”赵定北站起来,“你也知道了,我妹妹是从黄河的那一岸来的。要说的话,住得可能比较靠近三辅。”
  “嗯,从口音可以听出来。”
  “没错,你这个婢子很机灵,”赵定北赞许道,“我其实月前把你购得,并不只是要你做你小姐的陪侍而已。我听市人说,你能在不长的时间里面学得通语,说明你在这方面有一些东西,起码你对如何掌握我们汉说是有一个方的。”
  “公子是让我……”
  “让你去给小姐正音,她的语音不正。”赵定北又在席上坐下,说,“我先生课我用了半年,如果再让他去给小姐正音,太麻烦了。刚好我们府上有你这号人,我感觉你这个海夷虽然干啥都不行,但是这方面或许可以试一试。四方言语的条理,你既短时间内就习得了我们通语,那你总是在行的。”
  “这个,婢子得试一试……”
  “好,试一试,你和小姐慢慢试。如果试好了,我就照例发你的给钱。”
  难道说原先并不打算给自己发月给么?不过既然小公子这么说了,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试一试。她寻拜别了赵定北,走回赵筠的院子。
  “什么?正音?”
  赵筠好像对这件事非常头疼:
  “我打记事起,说的都是我们那边的话,只是到了洛阳,见了家人,才发觉天下的口音是不同的。我又没听过太多通语,你要给我正音,你就算知道怎么正,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啊!太难了。”
  “没事,我们可以从头开始,一步一步来。”
  首先,天依打算调查主人的语音。她举出了一些各类声母的词,让对方说。
  “……比如说一个东西很大,你们那边怎么说?”天依问赵筠。
  “moːŋ。”赵筠发出了这个音节。天依想了好久,才想到在洛阳附近,言人物之大的,好像有个词叫“丰”,这会是读/pʰoŋ/。这两个音节韵部相同,而声母的发音部位也一样,只是由塞音转成了鼻音。这两个音节当是同一个词在通语和方言中的不同的音。同时,天依发现赵筠在语流中,时常会把同样的一些双唇塞音发成双唇鼻音m-。她继续调查。
  “我记得你刚才说正音很‘难’,我记得你发的是/ten/?”
  “对,/ten/。”
  天依想了想,继续问道:
  “装东西呢?”
  “说是/njaŋ/。”
  这个词在通语中本来是“盛”,天依学话的时候记得它读/djeŋ/,但是在赵筠的方言中,又变作了n。再结合上一个“难”字看,显然,在她的方言中,t、th、d和n之间是存在对转的。这样,继她发现赵筠常把清浊塞音送气化、精莊两组不太分明以后,天依又发现了第三条方音特征。
  “我们继续。”
  在问过一些基础性的问题以后,天依打算把工作进展到次入声字上。隋代的颜之推曾经说过,当时的秦陇方言“去声为入”,不知道这一条在现在的秦晋方言中有没有滥觞。
  “把一件东西藏起来,怎么说?”天依问赵筠。
  “tsʰaːk。”这个发音有点像中原通语里面的“错”字。天依发现这个字在赵筠的方言中是作入声处理的,有一个塞音韵尾-k,而不像中原常说的-s。而且这个入声韵尾把原先的鼻音韵尾也吞掉了。她又举了几个有-ŋ韵尾的次入声字,如“柄”,也是这种情况。甚至,她将范围从次入声字扩大到了普通的有-ŋ韵尾的字,赵筠仍然把它们读若入声。许多词中的-ŋ韵尾都转成了-k韵尾。
  天依对这个现象的假说是,-ŋ和-k是同部位的,同部位的鼻音和塞音韵尾或许跟声母的状况一样,存在对转的关系。天依回顾自己同赵筠的对话,发现主人的口语当中还存在一种-k韵尾转为-ŋ韵尾的截然相反的现象。她除了对转以外,并不能进一步做出更能反映这种现象背后本质的假设。
  就流音来说,赵筠经常把一些处于主辅音和后垫音的l发成r,这是她经常把精组的声母(也就是平舌音)发成一种类似于翘舌音的声母的原因。同时,天依想起来,把一些清浊声母送气化的这条特征,似乎在现代的陕西方言中还有出现,比如坐下的坐,在商山一带就还发如“错”。
  从元音上讲,赵筠所处地方的方言也比较奇特。在当地方言中,原来的低元音已经向高元音发展,比如赵筠把“养”的元音从a读成了u,把“柄”的元音从a读成了i,几乎都处在最高一层的舌位;而原来的高元音,却在当地方言中转为了a,如赵筠把“容”的元音从o读成了a。天依对此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她感觉元音像一条没有形状的链条一样,在这个方言里面整个儿地转了一圈。
  “姐姐,你问我这么多问题,我感觉好无聊啊。”看到天依在竹策上画下若干个自己看不懂的记号,赵筠终于皱起眉头来,“这有什么用么?”
  “知道你那边的话跟通语之间存在什么差别,我们才好就这些差别来正你的音不是。”天依笑着跟她说,“等我差不多问完了,我就大体上知道怎么做了。”
  又过了许久,天依请赵筠叫下人拿一张布来。赵筠仍是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在布上画下若干不同的记号,这些记号既不像字,又不像画,它们像围着一个不规矩的方盒子一样排列着,前后分成三排,上下分成四排。等末了,天依又在这些记号周围画了像是一个人侧脸的轮廓。
  “姐姐,你这画的是你们海国的字么?”
  “也不算吧,它们就是用来记读音的标识而已。”天依指着这张布说。
  “什么意思?”
  天依先是指着上面的每一个记号,自己先发了一遍音。
  “这些都是字儿里会出现的说法。”赵筠对元音并没有什么概念。
  天依只能再费时间向她解释元音是个什么东西,以及各种辅音。待到全说完以后,天依在竹策上写下了一整条的国际音标。
  “m-o:-ŋ。”天依次第指着这三个音标念,“这就是你说的‘丰’。”
  “是这么解的么?”赵筠忽然好像恍然大悟了一般,“我从前一直觉得,字好像都是一个字一个音的,成一个整块儿,虽然我一直都不识字,但是我们读的都是字。”
  “其实不是。拿这个‘丰’字来说吧,它就有一个起首的‘辅音’,和一个打底的‘辅音’,你发起首的那个,是用两唇,让呼出的气过鼻子走;发打底的那个,是用舌根儿,气也是过鼻子走。这是两个辅音的区别,中间就是元音o。”
  “嗯,我明白了。”赵筠托起下巴,“原来我们日常说的话都是这么组成的。”
  毕竟在东汉反切发明和佛经传入以前,中国的学者对自己音节结构的认识并没有脱离整个的字。直到人们在翻译梵文佛典的时候,才发现梵文可以将一个单词拆成两个部分,回头再检视自己的语言,才对声母和韵母产生一个自觉。双声叠韵词正式地在全社会流行开来,大约也是在这个时段以后。
  在赵筠读出这条音节以后,天依突然把m擦掉,换成了p,后面加了个送气符号ʰ。
  “这个字在你们的话里是一个鼻音声母,但是在通语里面,气得通过口腔送出来。你的双唇先闭合,让气有一个阻塞,但是只是闭一会,又通开它,而且往外呼气,你们方言里面其实应该也有这个声母,比如tsʰaːk,这个tsʰ跟ts,你会发现它不一样。”
  赵筠也跟着读了读,随即点点头。
  天依遂开始教其他西汉通语中的元辅音,她感觉自己就好像在教一个幼儿班的学生,在认字之前先识拼音一样。待到所有的音赵筠都识完了,天依便照着之前总结出来的赵筠老家秦晋方言的特征,开始扭正赵筠的发音。
  “小姐昨天说过‘镜子’,请小姐再把镜子这个词发一遍。”天依向赵筠询问“鉴”字的字音。
  “‘kʰriː’。”
  “你看,首先得把这个kʰ复位到k,其次它韵尾有一个前鼻音,应该是iːn,但是小姐没有把它发出来。”天依指正说,“小姐可以再试试发这个iːn。”
  “iː……”赵筠似乎一直发不出来。天依这才察觉出,这个i元音有点鼻化的意味。或许在这个方言当中,-n韵尾和前面的元音合流为了鼻化元音。她一时不知道习惯说鼻化元音的方言使用者该如何把音扭回有韵尾的状态。不过来日方长,自己可以慢慢试。
  至于前、低元音和后、高元音的对转,天依只需要稍作指点,赵筠就可以把大部分的鱼部、幽部的字发回它正确的位置。因为这些元音在她的方言里面都是有的,而且在鱼部中还有一些使用频率极高的基本词,主元音舌位还没有高化,停留在a的阶段。
  “姐姐真的教了我很多。”赵筠叹气道,“你们海国的这些学问还是蛮灵的。有时候我都在想,姐姐这种人都沦落为奴,而我大字不识一个,从前在乡下就跟其他农家小孩一样,现在却能够每天吃肉穿锦。”
  “以后姐姐也会识字的。”天依眨眨眼睛,“婢子就是小姐路上的踏脚石,公子说小姐识书认字了,就是婢子最大的福气。”
  “洛姐姐,你这么说,我更难过了。”赵筠叹气道,“而且我也不知道这言语为什么就分个俗雅。明明就是大家平日里说的话,读mo:ŋ就不正,读pʰo:-ŋ就正,我要是学了这套雅话,忘了俗讲,那还怎么同河阳的叔伯小伙伴们聊天儿……”
  天依听了这话,自己也陷入了沉默。她想到了两千年后自己身处的现代社会,用录音设施、火车飞机和信息化武装起来的现代国家标准语正在推平大部分各具特色的地域方言。许多年轻人从小时候起就开始说椒盐普通话,等到上大学以后又开始重新学回自己的方言,但此时操的也已经是椒盐方言。有的地区方言新老派差异到了一个非常大的程度,比如天依在上课的时候就曾经听到这么一个例子:在老派的西安话当中,猪初鼠这些词的声母读唇齿塞擦音和擦音,分别是pfupfʰufu,但是在新派西安话中,这些字的声母已经和普通话一样,都是卷舌音了。
  在自己从前所处的社会,地域方言的多样性正在快速流失,所幸自己现在身处武帝时世,还能聆听到一些上古方言的遗响。
  “对于小姐来说,小姐是在河阳生长了十来年的人,你们那边的话早已成为你的母语了,是不容易被通语摇撼的。”天依向赵筠说,“只不过,小姐现在进入了一个新的环境,以后大部分时间下同小姐打交道的都不再是那边的平民了,为了言谈方便,小姐还是需要尽快把口音扭正过来。”
  “嗯,这个我理解。”赵筠乖乖地点头,“既然回了家,我就应该好好做一个赵家的人。这也是父兄一直叮嘱我的。”
  在上古时期,北方的方言差异尚还没有今日那么大,故正起音来尚比较方便,尤其是在掌握线索的情况下。又过了三日,也就是天依和赵筠化装出府的前一天,天依正在晏柔的院子里顶着午日流汗时,赵定北过来同妹妹搭话,发现她的韵部已经大体呈现出通语面貌了。
  “哦,我就说那个海夷比较奇,她是有一套方法的。”赵定北拿起赵筠递给她的画着国际音标的简策,笑着说,“你看这鬼画符,哥哥这一千二百铢花得值不值。”
  “但是这套符,她说这是给音声提供的文字,能把这海内所有的人发出的音都记下来。”
  “奇技淫巧嘛。”赵定北耸耸肩,“不过见效还不错,我就不罚她的给金了。”
  “哥……”赵筠嘟起了嘴,“我不愿她再做我仆人了,每日惨兮兮的,被你们这么折腾。”
  “这事可不是你这么一说就能改的。”赵定北摇摇头,“何况她只是在当你面时对你百般好,背地里不知背着你干什么事情呢。这些新下人,不能多信。”
  赵筠遂别过头去,不再理哥哥。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又担忧起自己和天依暗中准备的出行计划被府里发现,又转回来问他:
  “我那天跟你说过,你们既把洛姐姐分给了我,若洛姐姐犯了事,只有我自己能处置她,你们都不行,对吧?”
  “可是你太小了,这种事情怎么能交给你一个人去玩呢……”
  “哥,你不也只比我大几个月么?不管你们怎么想,我说了就是说了。”赵筠颇为决断地说。
  “哎,你个野姑娘……”赵定北耸耸肩。他不知道妹妹为何突然向自己提这么古怪的要求,或许是她新来到府上,还想过一把支配奴仆的瘾吧。
  赵筠在彼时也并没有预想到自己的出行会遇到什么事故。直到第二天早上,自己在窄巷中看着天依见到那个和自己接头的男子,突然将自己护在自己身后时,她才隐约感觉到有点不妙。
  ——第四章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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