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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金蝉子坐于宝林寺禅堂中,看着窗外月光,只坐到三更时候,听得门外扑剌剌一声响喨,淅零零刮阵狂风。那金蝉子恐吹灭了灯,将褊衫袖子遮住,又见那灯或明或暗。金蝉子身影化作一条金光,飞出禅堂,落在小院之内。禅院之内,菩提树下,小白龙一身白袍立在当中,见金蝉子过来,道:“师父,人我已经给你请来了。”
金蝉子点头,道:“好了,余下的事情交给我吧,你先去睡吧。”
小白龙点点头,返回单独的禅堂睡觉。
金蝉子立在禅院之中,阴风飒飒,树叶哗哗作响,风声呜呼哀悯。金蝉子立在当中,任由阴风吹起月白僧袍,他在兀然不动,等了一会,道:“你是无颜见小僧,还是不敢见小僧?”
此话说话,阴风停了停,不一会又起来,阴风中隐隐的有人叫了一声:“师父!”
金蝉子抬眼看去,只见那树影之下,站着一条汉子,浑身上下,水淋淋的,眼中垂泪,口里不住叫:“师父!师父!”
金蝉子道:“你一向好善斋僧,如何会落得此番田地?”金蝉子之言,自然是认识那汉子的。
那人倚定禅堂道:“师父,到了今日,你又何必奚落我?说到根本,都怪我不识……”
金蝉子道:“识得就好,何必说出来?”看到这汉子的狼狈模样,饶是金蝉子定力过人,也忍不住絮叨了一句,道:“我说你也真不知道享受,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生杀予夺的帝王不做?想上哪灵山做和尚。青菜豆腐,念经演戏,有什么好玩的?你瞧瞧你现在。和尚没做成,反而成了水鬼。弄得一身狼狈,不忍直视。”
金蝉子果仔细定睛看处,只见他头戴一顶冲天冠,腰束一条碧玉带,身穿一领飞龙舞凤赭黄袍,足踏一双云头绣口无忧履,手执一柄列斗罗星白玉圭。面如东岳长生帝。形似文昌开化君。
纵然落难成了水鬼,也不掩帝王之相。
这副尊容,金蝉子倒也的确相识,在奈何桥边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正是那忘川鬼君,上一世轮回成焦仲卿的便是他。
焦仲卿叹息了一声,道:“你当我愿意吗?只因得罪了地藏王菩萨,幽冥界再去不得,只得想法子靠拢佛门而去。却不料,那西方灵山上的菩萨,竟然也是这般,实在叫人齿寒。”
金蝉子见那忘川鬼君被说得有几分愧色,还不罢休。故作姿态问,不阴不阳的问道:“陛下,你是那里皇王?何邦帝主?想必是国土不宁,谗臣欺虐,半夜逃生至此。有何话说,说与我听。”
忘川鬼君道:“师父啊,这中间的事情,你定然是知道的,何必我多说一次?揭我的短处,捅我的伤疤。”
金蝉子道:“小僧如何知道?”
忘川鬼君道:“你既然不知道,那龙子如何说是你让他来寻我的?”
金蝉子道:“这事情,本就是那井龙王告知西海龙王,那龙子本是西海三太子,知晓此事似乎倒也不显奇怪。”
忘川鬼君道:“如此难怪,难怪如此。”
金蝉子道:“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竟然你沦落到此。”
那忘川鬼君这才允诺,边谈旧事,愁攒眉上诉前因,道:“师父啊,我自轮回之后,追随刘兰芝脱胎,我家住在正西,离此只有四十里远近。那厢有座城池,便是兴基之处。”
金蝉子道:“叫做甚么地名?”
忘川鬼君道:“不瞒师父说,便是朕当时创立家邦,改号乌鸡国。”
金蝉子道:“陛下这等惊慌,却因甚事至此?”
忘川鬼君道:“师父啊,我这里五年前,天年干旱,草子不生,民皆饥死,甚是伤情。”
金蝉子闻言,点头叹道:“陛下啊,古人云,国正天心顺。想必是你不慈恤万民,既遭荒歉,怎么就躲离城郭?且去开了仓库,赈济黎民;悔过前非,重兴今善,放赦了那枉法冤人。自然天心和合,雨顺风调。”
忘川鬼君道:“我国中仓禀空虚,钱粮尽绝,文武两班停俸禄,寡人膳食亦无荤。仿效禹王治水,与万民同受甘苦,沐浴斋戒,昼夜焚香祈祷。如此三年,只干得河枯井涸。正都在危急之处,忽然锺南山来了一个全真,能呼风唤雨,点石成金。先见我文武多官,后来见朕,当即请他登坛祈祷,果然有应,只见令牌响处,顷刻间大雨滂沱。寡人只望三尺雨足矣,他说久旱不能润泽,又多下了二寸。朕见他如此尚义,就与他八拜为交,以兄弟称之。”
金蝉子道:“此陛下万千之喜也。”
忘川鬼君道:“喜自何来?”
金蝉子道:“那全真既有这等本事,若要雨时,就教他下雨,若要金时,就教他点金。还有那些不足,却离了城阙来此?”
忘川鬼君只当金蝉子不知,道:“朕与他同寝食者,只得二年。又遇着阳春天气,红杏夭桃,开花绽蕊,家家士女,处处王孙,俱去游春赏玩。那时节,文武归衙,嫔妃转院。朕与那全真携手缓步,至御花园里,忽行到八角琉璃井边,不知他抛下些甚么物件,井中有万道金光。哄朕到井边看甚么宝贝,他陡起凶心,扑通的把寡人推下井内,将石板盖住井口,拥上泥土,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可怜我啊,已死去三年,是一个落井伤生的冤屈之鬼也!”
金蝉子又问他道:“陛下,你说的这话全不在理。既死三年,那文武多官,三宫皇后,遇三朝见驾殿上,怎么就不寻你?”
忘川鬼君道:“师父啊,说起他的本事,果然世间罕有!自从害了朕,他当时在花园内摇身一变,就变做朕的模样。更无差别。现今占了我的江山,暗侵了我的国土。他把我两班文武,四百朝官。三宫皇后,六院嫔妃。尽属了他矣。”
金蝉子道:“陛下,你也太过懦弱了。当年让刘兰芝自挂东南枝,你未能从一而终,如今难得有长相厮守之机,你三宫六院不说,竟然还让别人占了你妻儿,当真是。当真是,罢了罢了,小僧也不知道如何说你好了。”顿了顿,又道:“即便刘兰芝认不出你。但也还有其他的出路?如何等到现在?”
忘川鬼君道:“如何这般说?”
金蝉子道:“陛下,那怪倒有些神通,变作你的模样,侵占你的乾坤,文武不能识。后妃不能晓,只有你死的明白,身死之后,记忆必然全部恢复,前世今生。你应该相当明白。你何不在阴司阎王处具告,把你的屈情伸诉伸诉?毕竟十殿阎王也与你有几分交情,即便不能去阴间申诉,奈何桥头,孟婆也会替你做主的。”
忘川鬼君叹息了一声,道:“身死之后,我记忆尽恢复,如何不知道孟婆的难处?她在奈何桥头这些年来,苦难已经足够多了,我又何敢再给她添乱?在地府为官那些年,我又何曾不明白地府的险恶?说是去申诉,此一去,我又如何能回来?何况,那全身的神通广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与他会酒,海龙王尽与他有亲,东岳天齐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阎罗是他的异兄弟。因此这般,我也无门投告。”
金蝉子微微蹙起眉头,道:“陛下,这怪竟然有这般能耐?罢了,今日遇上小僧,小僧便救你出苦难。”
忘川鬼君道:“当年的恩情未谢,如今又要劳烦师父,实在惭愧。千乞到我国中,拿住妖魔,辨明邪正,朕当结草衔环,报酬师恩也!”
金蝉子道:“小僧不便出手。”
忘川鬼君道:“这个我知晓,我虽不明前因后果,半月之前,孟婆也曾找人托信给我,说你会救我出苦难,说了你不方便出手,还请劳烦你手下弟子相助,我听说,那齐天大圣可是在你帐下,他斩妖除魔最是厉害。”
金蝉子道:“我徒弟干别的事不济,但说降妖捉怪,正合他宜。虽是着他拿怪,但恐理上难行。”
忘川鬼君道:“怎么难行?”
金蝉子道:“那怪既神通广大,变得与你相同,满朝文武,一个个言和心顺;三宫妃嫔,一个个意合情投。我徒弟纵有手段,决不敢轻动干戈。倘被多官拿住,说我们欺邦灭国,问一款大逆之罪,困陷城中,却不是画虎刻鹄也?”
忘川鬼君道:“我朝中还有人哩。”
金蝉子道:“却好!却好!想必是一代亲王侍长,发付何处镇守去了?”
忘川鬼君道:“不是。我本宫有个太子,是我亲生的储君。”
金蝉子道:“那太子想必被妖魔贬了?”
忘川鬼君道:“不曾,他只在金銮殿上,五凤楼中,或与学士讲书,或共全真登位。自此三年,禁太子不入皇宫,不能够与娘娘相见。”
金蝉子道:“此是何故?”
忘川鬼君道:“此是妖怪使下的计策,只恐他母子相见,闲中论出长短,怕走了消息。故此两不会面,他得永住常存也。”
金蝉子又问道:“你纵有太子在朝,我怎的与他相见?”
忘川鬼君这是觉得奇怪了,在他印象中,金蝉子聪慧无比,如何此时处处掣肘,道:“如何不得见?”
金蝉子道:“他被妖魔拘辖,连一个生身之母尚不得见,我一个和尚,欲见何由?”
忘川鬼君道:“以师父能耐,如何不得见?”
金蝉子道:“小僧不过西行而来的僧人。”
忘川鬼君恍然道:“他明早出朝来也。”
金蝉子问:“出朝作甚?”
忘川鬼君道:“明日早朝,领三千人马,架鹰犬出城采猎,师父断得与他相见。见时肯将我的言语说与他,他便信了。”
金蝉子道:“他本是肉眼凡胎,被妖魔哄在殿上,那一日不叫他几声父王?他怎肯信我的言语?”
忘川鬼君道:“既恐他不信,我留下一件表记与你罢。”
金蝉子问:“是何物件?”
那人把手中执的金厢白玉圭放下道:“此物可以为记。”
金蝉子道:“此物何如?”
忘川鬼君强压着性子,解释道:“全真自从变作我的模样,只是少变了这件宝贝。他到宫中,说那求雨的全真拐了此圭去了,自此三年,还没此物。我太子若看见,他睹物思人,此仇必报。”
金蝉子看了看天色,道:“也罢,等我留下,着徒弟与你处置。却在那里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