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指挥官，请让我们去执行断后任务吧。”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早已找不到处平整的地面，幸存者们依偎着躲在其中个深坑中，就如同群刚经历过恶战，正在互相舔舐伤口的群狼。敌人的攻击还没有停下，榴弹时不时地划过天空，映出人形们脸颊上那或多或少，或浅或深的伤痕。
　　嘴唇微微颤抖着，看着指挥官疲惫而愤怒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就有了说出这句话的勇气。
　　但很显然，说出这句话要远比下定决心难得多。仿佛面部的仿生肌肉根本不再受自己控制般。她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说出这句话竟然如此困难，说出这句话时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渺小。
　　不过，足够了，这就足够了。指挥官猛然回过头，平日里那张熟悉的脸早已被燃烧的灰烬与力所不及的愤怒而扭曲，但那双敏锐的眼睛所射出的光芒，依旧穿过这铁幕般浓重的氛围，直直地映在自己眼中。
　　“你说什么？”
　　“指挥官，请让我们去执行断后任务吧。”
　　说出这句话时，她自己都感觉的到这是有多么地理所应当。队里的其他人形也都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毕竟身为人形，她们就是消费品，天生就是要代替人类前往最危险的地方，执行最困难的任务。在如今这般绝境下，让人形来执行断后行动，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决策了。
　　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全身仿佛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为什么指挥官迟迟不愿下定决心？这个局势，就如同张早已被注定要成为演草纸，而此时此刻也正是需要演算般。难道她在害怕吗？难道指挥官在不舍吗？
　　“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任务吗？”
　　“你知道这时候前去断后意味着什么吗？”
　　“是，指挥官，我知道。”
　　当然知道。现在执行断后任务，无异于送死。断后小队将没有任何生还的希望。不仅如此，在这之后呢？或许下次她将带着这份记忆重新苏醒，或许她会脸迷茫地在个新的修理槽重新诞生，又或许，她将再也无法苏醒，从此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不！她坚决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她相信指挥官，相信这个曾经带着她们闯过无数大风大浪的男人，相信这个年轻又充满了“绝不放弃每个人形”幼稚想法的长官。她相信，切都会过去，相信美好而平静的生活定会到来。
　　“韦伯利小队，愿意执行断后任务。定不负指挥官所托。”
　　终于，她大声地说了出来。清脆的声音回荡在人形们躲藏的坑洞中，透着坚毅与勇敢，扣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弦上。
　　指挥官灼灼的目光依旧没有从她身上移开。仿佛过了个世纪般，他转过身去，重重地点了点头。
　　得到命令的韦伯利小队迅速行动，整合起自己仅有的资源，动身前往最前线。她在走之前默默回身，望了眼那仍然挺立在众人形面前的身影，最后头也不回地投身于自己的任务中去。
　　敌人的攻击丝毫没有见缓。她们只能依靠着仅有的弹药在残骸遍布的战场上与他们周旋。深蓝色的天空中，几道蓝色的光柱远远的竖立在那里，仿佛竖立在天空的尽头。那是敌方单位的护盾发生器，它们保护着敌人免受子弹刀剑的损伤。这美丽又致命的蓝色光芒深深地印在她蓝色的瞳孔中。她直想用个合适的修饰来形容它们，但却时间没有功夫去细想。
　　终于，她们打出了最后发子弹。韦伯利发出信号，将自己最后的队友们召集过来，开始了最后次临时作战会议。
　　“如今或许指挥官已经抵达潜艇基地深处，我们要相信指挥官，相信他定有办法扭转局面，定能够带领我们取得胜利！”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在这里说出这番话。环顾四周，似乎所有的人形都坚定地这么想着。
　　她接着说：“但是，作为断后小队，我们的任务远未完成。我们需要进步拖慢敌人前进的步伐。尽管现在我们已经近乎弹尽粮绝。”
　　“我这里有集束型炸药，或许是我们最后的强火力了。但是我们早已经没有了远距离的自动引爆装置…”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自己的嗓子。不过也无需多言，她的队友纷纷向前步，从她手里接过炸药。人形们早已经明白了她们要做什么，也明白了这是作为断后小队，这不可避免的结果。
　　“所以，我猜，这是最后了？”
　　这时，个人形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怎么可能？”
　　还不等她回答，另个人形就连忙抢过话头，“安心啦！马上咱们几个，就能在修理槽旁再见了！”
　　是啊，或许，她将幸运地忘记这次惨烈的战争，忘记队友们的惨死，忘记这惨痛的牺牲。或许下次她睁开眼，就不必再担惊受怕，只是牺牲掉自上次心智备份以来的所有记忆罢了…
　　“对啊，你不会是怕死了吧？英萨斯？”她急忙不失时机地打趣道。
　　“怎么可能，我任务还没完成呢，反倒是队长你，连眼眶都已经红了哦。”
　　她默然无言。在这最后刻，无声便已是最好的告别。队友们似乎也是这么想的，仿佛谁再多说句话，众人形那坚定的信念便会在瞬间土崩瓦解。
　　可在她们转身前往预订地点时，她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你们，加入我的小队，执行这次任务，后悔吗？”
　　“不会”“当然不可能的了”人形们头也不回，忙不迭地否认，随后纷纷赶向属于自己的预订地点。渐渐的，周围便只剩下了炮火的轰鸣声，与敌人的机甲部队由远而近时发出的轰隆声。
　　她布置停当，在废墟中找了个算得上平整的位置，坐了下来。短暂的休息，让她有了时间去整理自己纷杂的思绪。
　　当她第次睁开双眼时，是否有过那么丝激动？当她从流水线上走下来时，是否曾经想过，自己将会是特别的人形？也许，在那段时间里，在那段刚刚诞生的时候，她的确有这么想过。而随之而来的，却是作为个普通的服务人形，吃穿用度仰人鼻息，普通地工作，普通地生活，普通地过时，普通地被抛弃。她是否感觉到失望过？切都是那么普通，直到被个人收留，进入格里芬公司，开始“为了更新世界的锋芒”而奋斗。
　　忽然远处传来声巨响，巨大的冲击力使得整个大地都在为之颤抖。她知道，那是队友为了自己的梦想而燃放出的火花。在自己的想法中，这样的火花将绽放三次，而她注定看不到第三个了。
　　这刻，她终于真实地感受到了害怕。颤抖，她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自拥有自己的心智以来，人们都在不断地告诉她，自己只是个消费品，是注定要替代人类深入那些危险地带，替代人类的生命去消逝，作为消费品而牺牲，早就已经是她无限轮回的人形生涯中那不可或缺的环。也许在人类看来，拥有不死的意识是十分幸福的。可是只有那注定要到来的轮回迫近眼前时，那件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最终要来临时，不得不选择放弃自己的记忆而去换取他人所期望的事物时，她才由衷地感受到，那自己将要经历无数次的死亡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事情。
　　第二声爆炸猛然响起，听声音距离已仅有数百米。她抓住自己不断颤抖的手，眼泪顺着白皙的脸庞划下，滴在那原本华丽，现在却早已千疮百孔，又脏又破的白色礼服上。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人们也能意识到，自己所经历的无限轮回的痛苦和恐惧呢？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或许永远不会？
　　不！并不是这样的！指挥官的背影浮现在心智中。如果是为了他，如果是为了自己的家，如果是为了那个地方的话，她甘愿作为消耗品，去完成他的心愿！在刚结束流浪的那些日子，她本以为不过是又到了个黑心公司而已，而事实与她所想的相去甚远。在基地里，她不用再看人颜色，她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担心素体损坏而无法维护。在这里，唯独在这里，见到长官不用敬礼，见到人类不用唯唯诺诺。她第次有了朋友，有了伙伴，有了属于自己的宿舍，有了属于自己的床位，有了属于自己的，不再受可怕的轮回所决定的美好的回忆。在这里，人形们向他撒娇，对他哭闹，和他恶作剧，大家起同吃住，同进退。即便是在自己身处险境，他也不曾放弃哪怕任何个自己的人形。她不关心政治，不在乎未来，不懂世界的锋芒，只希望能够为了他，为了自己所期盼的，在格里芬的美好生活而尽己所能。
　　装甲部队的行进声振聋发聩，显然敌人早已进入了预订位置。这场华丽而残忍的舞台剧，终于迎来了独属于她的时刻。她抬起头，擦干眼泪，望着那无数道仍然矗立在远处的蓝色激光。先前她直都没来得及形容这般美丽的景象，而现在，深蓝色的天空与蓝色的光柱交相映在她的眼中，她终于在心智中找到了最适合形容这美景的词语。
　　“简直…就像极光样美丽…”
　　她张开双臂，在这片人造的，独特的“北极光”的照映下，默默地望向敌人靠近自己的方向，这刻，她融入了满天的光辉。
　　“天佑吾皇，常胜利，沐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