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梦境中的喘息

　　卡莱维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于熟悉的图书馆中。
　　自从在此处初遇恶魔后，他便会在睡眠中重复同样的梦境。将其称为梦境，不过是将一种非现实的异状归为现实的一种，以求安抚罢了。他的入睡总是毫无征兆地，当他醒来时，时间已然流失，却丝毫感受不到休息过后的精神餍足。接下来的日子中，这样的游离发生地愈加频繁，卡莱维的心境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最开始，卡莱维在“梦境”中依旧无法自由移动，身体遭到禁锢，牢牢钉在桌面上。他意识涣散，无聚焦的眼睛望向天花板。他能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边，如果把对方的动作当成“人”来解读的话，他正以一个玩世不恭的姿态坐在桌子上，阅读着手中的一本书。
　　“是你吗……”卡莱维张开嘴，吐出泡沫般模糊不清的话语。
　　是恶魔，他心知肚明。
　　他无法动弹，就像身患重病，奄奄一息的病人。而恶魔并非始终保持安静，当他读到某一处，抑或是单单起了兴致的时候，便会将这份对于人类的好奇转移到卡莱维的身上。卡莱维的意识仿佛和身体剥离，但不意味着他毫无知觉。他能感到附在身上的衣料消失不见，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恶魔的注视之下。
　　那不过是错觉而已，卡莱维告诉自己。就算是真的，又能怎样？如果他真能帮助自己完成复仇计划，受辱又怎样？让他去死也无所谓。
　　好似锋利的剃刀划过皮肤表面，将他的躯体解刨，直到看到每一条血管、每一处肌理。又好似有双冰冷的手拂过皮肤，掀开他的伤口，细细观察。
　　在漫长的复仇旅途中，卡莱维的感情早就麻木，他不在乎疼痛，不在乎自尊。他在潜意识中明白，恶魔从未许诺过帮他复仇，在他们接触的过程中，恶魔始终一言不发。但他拒绝承认这点，否则，他岌岌可危的精神支撑随时可能崩塌。
　　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可是，一抹银色的身影闪过他的脑海。
　　“希莱利亚！”卡莱维发出了短促的呼喊。
　　如果现在是那晚的重复，再过不久，希莱利亚便会敲门，届时恶魔会怎么做？本以自暴自弃的卡莱维忽然后怕起来。不能牵连别人，更何况……
　　“有人对我说过，每个人允许杀的人是有定额的，杀完那些人后，你的死期也快到了。如果你想杀他们，就让我替你做吧。”
　　更何况，那是说出这番话来的希莱利亚。她天真得无可救药，随遇而安，罔顾自己的性命，是白羽鸠队的队长，他的队长。
　　恶魔的动作顿住了。紧接着，卡莱维眼前的场景突然切换，变为了再熟悉不过的公寓内。泽诺仍是不在，而他再一次挣脱了梦魇。
　　在进入几次梦境后，卡莱维的身体渐渐恢复知觉，可以移动了。图书馆依旧是那个图书馆，奇怪的是，当他终于可以自由观察这个空间时，却再也感受不到恶魔的存在。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卡莱维开始搜索图书馆内部，直到他打开一册书本。
　　他掀开书页时，内里的纸张变为了腐败的烂肉，卡莱维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丢开那本书，但他的手不听使唤。发臭生蛆的肉糜急速融化，在卡莱维手上留下无比真实的触感。他抬起头，整间图书馆变为了血与肉的海洋。
　　这般难耐的折磨，此后卡莱维又遇到了很多次。随之而来的则是“好消息”，他在审讯中没有遭到为难，有惊无险；他的复仇计划还算顺利，狱中传来了四人惨死的消息；以及不知应该称为好还是坏的，希莱利亚蛮不讲理地向利纳斯争夺他的“所有权”。而这些变化，全部出现自恶魔现身之后。
　　恶魔在梦境中进行的“整蛊”逐渐升级。当卡莱维打开一个木箱，发现里面放着与记忆中重合的女子的脸、女子的躯体后，他意识到，该到“偿还”的时候了。恶魔替他完成了复仇，他又能帮恶魔做些什么？
　　于是，在那个夜晚，即使他知道恐怕有去无回，可他还是遵从恶魔的召唤，来到了F区外。在入学不久后，他便和泽诺一起发现了这条通往学院与外界的“捷径”。他曾数次来到此处的山上练习狙击和近战术，为复仇做准备。殊不知泽诺一直在暗中观察他，从而摸出了他的行动规律，故意在不同的时间举行恶魔教的活动，和他岔开。
　　卡莱维只身来到山坡上，眼前没有恶魔，只有熟悉的悬崖峭壁。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最为险峻的一带。
　　“你在哪？”卡莱维轻轻唤到，无人应答。即使如此，卡莱维也没有任何回去的欲望。他调转方向，不断向四周探望，倒像是等待一个久违的老友。
　　很快，他便等到了。等来的确实是与他打过几次交道的人，只可惜，绝对称不上什么朋友。恰恰相反，他们是敌人——那群异尘人回来了。
　　卡莱维先是看到空中出现的耀眼白光，类似军用的夜间探照灯。卡莱维一时无法接受强光的刺激，下意识闭上眼睛。此后，他猛然反应过来，身为精英小队队员的本能开始觉醒，他想掏出武器，发现自己身无一物，只好快速离开，躲到岩石后面。
　　异尘人想要再次袭击学院？卡莱维顿觉大事不妙。自己明明掌握了第一手动态，却无法通知队友或院方，卡莱维的内心焦灼起来。异尘人陆续从小型舰船上下来，卡莱维借着亮光清点了一番，将将十人左右，比上次袭击学院的人少了不少。
　　“快，把资料破坏掉，别留下痕迹。”疑似领头者下达命令，其他人表示明白，往不同于学院的方向走去。
　　还好，似乎不是来袭击的……卡莱维松了一口气。可他们口中的“资料”又是什么？异尘人没有过多注意附近的情况，确认他们走后，卡莱维站起身来，打算跟上去。这个举动非常危险，他当然明白，倘若这样不明不白回去，最好的结果无非是汇报给艾伯特以及哥哥一个过时的消息罢了。他为什么要在深夜前往学院之外？同样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卡莱维早就不在乎死亡，更加不会在乎眼前的危机。只要保持警惕，说不定可以获得有价值的信息，卡莱维这般告诫自己。然而，就在他踏出一步时，发觉一道黑影正站在远处，遥望着他。
　　“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来吗，一定要让我亲眼见证异尘人的阴谋，发现自己无力阻止，感受挫败吗……”
　　黑暗中，卡莱维露出一抹绝望的笑容来。
　　“异尘人过来了。”缪兰卡因波澜不惊的声音唤醒了朗珀特。经过大量信息洗礼后，他的大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朗珀特马上抽出枪来，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向缪兰卡因发问：“我和法兰捡起枪的时候，你为什么朝我们射击？”
　　“别用那支枪了，拿着这个，”缪兰卡因答非所问，丢给朗珀特一把崭新的中子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是特地赶来销毁信息的，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些。有什么感想吗？”
　　“感想是你真是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你卖命？”见到缪兰卡因强势的一面后，朗珀特也不甘示弱。话虽如此，他还是熟练地握好枪，做出了战斗姿态。
　　缪兰卡因看着他，微微有些愣神。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奥坎的影子。她迅速回神，晃了晃握住樱花胸针的手，示意朗珀特得看在它的面子上，好好干一场。
　　奥坎，我找到那个人了。来地球的决定匆忙，留你在异尘星收拾烂摊子真是不好意思，无论如何，你会在心中为我祝福的吧。她与奥坎是青梅竹马，是婚约者，是合作者，是共犯。他们之间远远谈不上爱情，但正因对方的存在，才不会孤立无援。
　　缪兰卡因握紧樱花胸针，手心被突出的针尖刺到，可她没有任何放松。
　　“我需要你向我保证一件事。”
　　“好啊，你想让我保证什么？”即使朗珀特的语气依旧冷硬，可他毕竟说出了类似请求的话，还是令缪兰卡因十分新奇，便欣然应允。
　　当然，答应不代表办到，这是缪兰卡因的准则之一。有时候，虚假的安慰和诱惑是很有必要的，她深谙此理。
　　“保证法兰——就是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她的安全。”
　　“嗯，她不会有事的。”法兰此时正被泽诺胁迫，通过共感图景，缪兰卡因看得清清楚楚。她不动声色地许下承诺，为这段谈话留出空白。至少从两人的心率、血压等因素判断，胁迫者态度散漫，被胁迫者并不紧张，缪兰卡因做出判断，他们不会动真格。
　　“不过，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普通同学，或者说是队友，不比你和橘朔良亲密多少。”
　　“咦……”缪兰卡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们一点也不亲密啊，只是在很久之前有过交流而已。上次去了你们学院的艺术展览馆，根本没看到他说的浮世绘什么的。对了，还是你们队长为我带的路呢。”
　　朗珀特瞬间对他们之间混乱的关系感到无言以对。也罢，赫林这个人，似乎和谁都能扯上关系，人缘好得很。
　　“小心，异尘人很快就会来了！”缪兰卡因做出最后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