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

　　啪的一声，拍在桌面的手把纸稿震得散落一地。
　　“喂喂，我说你一进来怎么这样？”金发男人困扰地看向脚边的纸件抱怨道，“你知道整理这些文件花了我好些时间吗？”
　　“别岔开话题！”弄乱文件的始作俑者朝男人咆哮道，“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弯下腰去捡纸件的手停下了，男人直起身子，直视着对方的双眼说：“变色龙这个代号不适合你。”
　　“那难道就适合她吗？”一把抓住男人的衣领，一下把他拽到跟前，她做出了自己平时绝不可能也没有胆量想象的事，“你应该很清楚代号意味着什么！”
　　“正因为比任何人都清楚才会这么做。”从男人的双目窥视不到丝毫欺瞒的阴霾，甚至让人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威圧感。
　　“啧！”用力把男人推开，对方咚的一下跌坐回椅子上，发出哐当的响声，“难道我做的工作还无法证明我的能力么？”双拳紧握，指甲几乎陷入肉里。
　　“你没必要纠结这个，代号和你的工作表现没有直接关系。”男人没有任何安抚对方情绪的念头，他以陈述事实的口吻说道，“我会考虑赋予你别的代号，必要时你就用回你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条件反射地怼了回去，然而却被男人投来的视线冻得缩起脖子。
　　“这话你会当着孤狼他们的面说吗？”
　　“唔！”因羞愧而低下了头，一度不敢直视男人的眼睛。
　　“对于那些失去了名字的人，代号对他们最大的作用就是定义他们的存在，以便他者能捕捉和认知他们。但你现在没这个必要。”
　　“可是！”
　　“我命令你回去冷静一下脑袋。”男人毫不客气地打断对方的话，以威逼的态度来结束这场对话。
　　自从来到这里，从未听过男人使用“命令”这一字眼，她愣了一下，背部不禁冒出冷汗。这件事打一开始就没得商量，再次确认了这点，她失望地挪向房门。
　　“啊！”在自动门挪开的瞬间，她与被自己称作青苔女的少女四目相对，但对方很快就逃避似的别开了脑袋。
　　“背叛者......”她只觉头脑一热，冷冷地抛下一句狠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嘿，你完全被讨厌了呢，变色龙。”待房门重新关闭，男人朝绿发少女苦笑道，“莫非你一直在外面偷听？”
　　“我从未想过让她喜欢我。而且我对你们的对话也不感兴趣。”变色龙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唉，诚实点又不会少块肉......所以说有时真不懂你们女人在想什么。”
　　“她在逃避，我不会让她得逞。”变色龙眉头一皱，双瞳滑向眼角，低声嘟囔道。
　　“所以才坚持要求抢走这个代号吗？你觉得你能承受吗？”
　　“至少比她合适。那个女人想借代号来定义自己的未来，从而维持自己行为的正当性。这太蠢了，她大可不必钻牛角尖，至少她还拥有过去。”虽然还未脱离青春少女独有的稚气，变色龙的言语却显露出超越年龄的沉重。
　　“可是对方明显不这么想啊。”男人抓着头发叹气道，“她似乎比起自己的未来更关心你的未来呢。”沉默了半晌，男人补充道，“孤狼怎么说？”
　　为什么要提孤狼？变色龙侧着头露出不解的表情：“他没说什么。”
　　“是么？只希望他能参透这个代号背后真正的意味在哪里。”男人把眉间埋入交叠的手被，“你来这里找我有什么事？”
　　“虽然有点厚颜无耻，但我希望......”变色龙欲言又止，她的脚尖在地上来回磨蹭，看来在挣扎是否说出自己的请求。
　　“明白了，我会尽快赋予她代号的。这样可以了吧？”
　　“啊，嗯......”似乎没想到对方会先于自己说出来，变色龙挠了挠侧脸嘟囔道，“谢谢。”
　　“唉，毕竟我最讨厌被小孩子缠着要这要那的了。”男人泄气似的耷拉着肩膀，他往椅背上一靠，抬头看着天花板道，“希望哪天她能重新接纳自己的名字。”
　　自己的名字吗？变色龙从未听她提起过过去，这里的人除了抛弃世界，就是被世界抛弃，她又属于哪一种呢？
　　“话说，你这名字跟你的发色不搭啊。”迪斯盯着自称车前胜子的衔尾蝎的头发说道，那颜色就像四周透明玻璃外的海水般碧蓝。
　　迪斯、尤丽以及车前正搭乘着海底商城的环绕升降梯往下降。据车前的说法，这个商城的设计几乎跟温格斯集团总部大楼一样，只不过方向是相反的从地上通往海底，且高度只有一半。环绕升降梯就是包裹着柱状本体的巨大管道，通过抽入内部的流水运送搭载客人的透明平台移动到指定阶层。
　　“此话怎讲？”
　　“因为有这种名字的当地人全都是黑发啊，”虽然这里实际上只有一个城市而已，迪斯仍旧对衔尾蝎的名字感到莫名的违和，“像我和尤丽这样的名字在外人街倒比比皆是。”
　　“那是环境限制了你的认识。”自称车前的女人用手指摆弄起遮住耳垂的发脚，她用别有深意的眼神看向一旁的迪斯道，“本来名字会依人种和国籍而定，但是放诸不同的世界就没有意义了，像这女人的发色在有的地方可是以海藻青苔之类的作姓呢。”
　　“所以说她很讨厌被人叫蓝毛呢。蓝毛~蓝毛~蓝毛的……是不是很好认呢？”尤丽与车前的目光在空气中摩擦，仿佛能闻到弥漫开来的火药味，“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希望自己的存在被以某个特征来定义，特别是外表上的。”
　　“哈……有点难懂，似乎又能搞明白……”扫了一眼两人比起发色更加引人注目的丰满部位，迪斯不禁诅咒起自己身为男人的本能，“嗯，那我以后就叫你车前了。”
　　“请务必这么做。”车前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捧起双臂，“你可别在路人面前叫我的代号。当然也包括这个青苔女。”
　　“.…..”迪斯瞟了一眼尤丽，对方却意外地没有顶回去，反倒将目光别到一边，示以沉默。
　　看样子代号和名字对她们这群人有特别的意义，迪斯自身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毕竟他自己也是有名无姓，身份不明。不过仅是活着就已经伤透脑筋，久而久之就不太在意身份之事了。
　　“这已经很深了吧？”受不了沉默的压抑，迪斯指着玻璃的外面，“外面怎么还是那么亮？”而且还是湛蓝的，不是探照灯引起的局部照明，连周围畅游的海生物都能一览无余。
　　“因为这里的照明用的不是普通的电力照明嘛。”解说的是车前，她看了一眼升降平台的面板，“我们快到了，你看了就明白了。”
　　迪斯把疑惑的目光转向尤丽，而对方也一脸不知情地耸了耸肩。
　　难道这底下还存在着比在温格斯集团总部顶部看到的光景更震撼的东西吗？迪斯不禁吞了口唾沫。我该不会是疯掉了吧？接连而来刷新三观的事实令他不时自问。
　　不久，与在温格斯总部大楼相似的情况发生了。平台面板上的数字开始显现乱码，尽管外面的海底没有变化，但迪斯似乎能感受到空间的扭曲，当他将视线扭向塔楼中心的方向时，脸上的表情霎时间僵住了。
　　“这是什么……”
　　展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处巨大的车间，大小不一的机械臂规律地运动着。比三条成年人大腿还粗的透明管道纵横八达，它们如人体血管般舒张膨胀，散发出诡异的蓝光，连接着管道末端的则是无数的传送带，好似盘缠在一起的蛇群，以缓慢的速度蠕动，而整齐座立于其上的是————
　　“机械人？”注视着身披黑色金属质外壳，身高接近三米的硕大人形，迪斯目瞪口呆地喃喃道，他还注意到，除了壮硕的人形，还有全身如流体状圆滑，四肢扭曲站立的无头异形。它们和人形一样，外部显现出漆黑的金属质感。
　　“骗人……”然而尤丽却比迪斯还要惊讶，她整个人贴到平台的栏杆上，玻璃上倒映出她因惊异而扭曲的脸，“这东西怎么会那么多！”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从尤丽那如临大敌的表情来看，这些黑色的东西绝非善类。
　　“嗯，这些玩意儿的外壳硬得要命，普通武器和魔法都打不穿。”尤丽咬着大拇指甲喃喃道。
　　“魔法？”
　　“自说自话罢了，别在意。”尤丽用险恶的眼神瞪向车前道，“温格斯从哪里搞来的？”
　　“据说是一开始就在这里了。跟下面的那东西一样。”车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用拇指比了比下方，似乎在说还有更糟糕的东西在等着她们。
　　“真该死，他是要造军队么？”尤丽直勾勾地盯着车间中央的巨型升降梯，这些异形恐怕就是从那里运往地上的。
　　造军队？这世界不是只有一座城市吗？难道温格斯要用军队抵御外面的人？迪斯呆呆地注视着那些不详的存在一批又一批地被运往升降梯，心中不由地产生了一股焦躁。
　　他想起了之前狄格河帮手上的那些危险的药物还有霍斯变成的怪物，总觉得跟这些异形有联系，迪斯用颤抖的声线开口道：“喂，车前，我确认一下，这些不会是用人造的吧？”
　　“用人造的？呜姆……”面对迪斯的质问，车前露出了别有深意的表情，“百闻不如一见，我们到了。”言罢，平台已经停止了下降，车前跨过降下的围栏，领着两人来到一扇巨大的铁门前。
　　“不用那么紧张，不会有东西突然蹦出来把我们吃掉的。”与一脸淡然的车前相对，迪斯下意识地做好了拔出武器的准备，而尤丽脸上也挂着严峻的表情。
　　铁门顶部的警报灯开始闪烁，铁门随即朝两侧缓缓打开，内部的空气瞬间得到释放，随轰鸣声往外奔流。与此同时，刺眼的白光亦从门的内侧漏出，晃得人睁不开眼。
　　唔！这是什么感觉！迪斯突然感到头脑一阵胀痛，仿佛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一样，浑身一股说不出的不自在。
　　里面有什么，有什么绝不能直视的东西！直觉告诉迪斯，现在最佳的选择就是扭头就跑，别去理会什么跟温格斯的交易，回去跟两姐妹过平静的生活才是上策。
　　穿过这道门就回不去了！这么想着，迪斯的身体已经被吸了进去，白光吞噬了视野。一刹那，眼前光景为之一变，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广阔的球形空间，而自己正站在外侧的环状平台上。
　　是人？下面有好多人！从平台往下望，底下到处都是人形的黑影，它们从地板上浮现出来，像被吸引似的朝中心移动，而中心则是一个足有半个足球场大的黑坑，里面溢满了黑色的泥状物，边缘却闪耀着白光，俯瞰如同天上的日蚀。黑坑不断吞没黑影，而连接着黑坑的管道正往空间上方输送着什么。
　　这不就是之前和老狼在码头见到的黑影吗！为什么这里也有，数量还那么大！就像被集中圈养在这里。
　　“他、他们在说话！”迪斯的脑海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梦呓，仿佛有人不断在他耳边说话，却听不清对方说话的内容，这令他感到阵阵寒意。
　　“因为那些是思念的残渣啊。”车前解释道，“温格斯应该告诉过你这里的人都在扮演着这座城市赋予他们的角色吗？他们被不断回收再利用，记忆也被重复操作，但这并不意味着完全不留痕迹。所珍惜的事物，所爱的人，即便失去了仍会残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就像回收站未清干净的数据，久而久之就会以人们所残留的印象重新复苏。呵呵，虽然这些本来就是我们存在的根源罢了。”
　　“你是想说我们都是被幻想出来的吗？一开始都是这些黑影？”迪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正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怎么可能是别人随便幻想出来的呢？
　　“如果我说是呢？”然而车前的回答并不是迪斯所期望的，这让他感到一阵目眩。
　　“不可能的吧？你肯定在唬我！”迪斯向尤丽投去求救的目光，但对方似乎并没有将他映入眼中，而是以不一样的感情瞪着底下的黑坑。
　　“衔尾蝎！你可知道这东西是什么！”第一次见尤丽那么激动，她的语调听起来如此迫切。
　　“当然啊，这些人类的残渣被用作这座设施，不，应该说是整座城市的能源供应。不错吧？这种发璞归真的操作。”车前戏谑地翘起嘴角道，“或者说我应该用你比较熟悉的叫法？嗯，我记得这东西是叫消解炉吧？”
　　“既然你知道还在协助温格斯那个疯子？”尤丽的言辞变得激烈起来，可以看见她的双颊已涨得通红。
　　“虽然摄取的能源是一样的，但这个并不是以前那种恶质的存在吧？它好歹不是从尸体的残渣中提炼能源，而是从幻想的残渣中萃取哦。更何况残渣变多了，这座城市也会完蛋吧？”似乎对尤丽的愤怒感到不可思议，车前以调侃的语气反驳道。
　　“哈哈……简直像世界末日一样……咕！”车前的一席话让迪斯作呕，他任由自腹腔泛起的恶心感从口中倾泻而出，浓重的酸臭味瞬间在口中弥漫。
　　“真想不到你也会做出这种反应……”车前以旁人听不见的声音自语道，“呵呵，也难怪大部分人初次见到都会这样。”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为什么能平静地接受这种设定？人打娘胎里出来，不正是因为靠着自己的双手双脚活下来才能称之为人吗？梁姐、老狼、小萍和陈sir……他们全都是有自我意识的，活生生的人！但你却告诉我这座城市所有的人是幻想的产物，然后命运被肆意操弄，即便死了还无法解脱？这是怎样狗屎的地狱啊！
　　绝对！这个绝对不能让白羽她们看到！一旁尤丽仍未停止与车前的争论，但对于迪斯而言，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即使被两姐妹讨厌，也绝不会把她们卷进来。
　　活在虚幻的现实中，未必是不幸的事吧？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反复地，迪斯如此自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