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另一端

　　尤丽·列安静静地倚在温格斯集团总部一楼大堂的立柱上。深夜的温格斯总部静得冰冷，即便是一枚硬币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在整个大堂中回响，与日间人群络绎不绝的情景形成了鲜明对比。
　　孤狼，这就是你的愿望吗......盯着躺在手中的银色手杖，尤丽的心里五味陈杂。
　　同样来自令人绝望的世界，同样的没有名字，尽管身边净是有着相似经历的人，但“搭档”对于尤丽她们而言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搭档关系结束后，我从一对感情笨拙的姐弟那里获得了名字。而你呢？孤狼，你是否有找到比任务还要重要的东西呢？尤丽不止一次这么自问，直到她目睹了孤狼的残渣为一个普通的女子挡了一剑。
　　这样就可以了吗？孤狼？尤丽抿起嘴，她闭起双眼，试图在黑暗中寻找答案。然而，远处升降梯到达的提示声打断了她的思考，只见缓缓敞开的升降梯门内侧，一个金发的男人沉着脸，步履垂丧地晃了出来。
　　迪斯，似乎是这个男人的名字。无论是名字还是外貌，都令尤丽感到一丝......违和。对方就像看不见尤丽一样，魂不守舍地拖着脚步往大堂外挪。
　　虽然还是很在意这柄手杖是经由什么途经到了他手上的......尤丽紧握了一下手杖，下定决心似的朝迪斯迎了上去：“迪斯，记得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啊啊，抱歉，”迪斯失去焦点的双目无神地扫了一下尤丽的脸，他沉着嗓音喃喃道，“我现在没心情和你纠缠，那柄手杖随便你怎样处理吧......我已经无所谓了。”
　　“是温格斯跟你说了什么吗？”
　　迪斯瞄了一眼尤丽披在肩上的翠色发丝，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道：“他给我看了些东西————”
　　方才展现在自己眼前的光景仍历历在目，笼罩在璀璨星光下的繁华都市外围，那犹如漆黑的布幔涌动的海面的另一端，竟是一望无际的空白。天空、海洋、大地，不，迪斯甚至连哪里是海，哪里是天空都无法辨别，一切的一切都是死寂的白。而包裹在黑夜中的湛海市就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孤零零地悬浮在惨白的空间中。
　　“这......是什么？”迪斯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这就是湛海市的外面。唔，这样说有点歧义。”温格斯摸着下巴说道，“这就是这个世界除了湛海市以外的地方。”
　　“骗人的吧？书上不是写着世界上还有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地区吗？还有电视上......”
　　“这些也只不过是操作一下的事。你不信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亲眼看一下哦。”
　　温格斯的话令迪斯陷入了沉默，对方也没有骗自己的理由。他吞了一口唾沫结巴道：“那、那离开了这座城市的人......”
　　“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会在失去意识后被城市回收再分配。不过随着城市机能的减弱，残渣变多的同时，回收率也下降了。”
　　“回收率？”
　　“回收率下降会导致曾经存在于此的人彻底消失，死掉了也不会有人记得，就像没存在过似的，跟被那两姐妹斩杀的人一样。”
　　的确，不像被手杖干掉的人，死在黑羽和白羽剑下的人不会留有尸体，而是化作黑粉消逝，事后与之认识的人还记不起来。迪斯虽然早就察觉了这一点，但真正被斩杀的人少之又少，记忆中除了数年前被暴走的黑羽做掉的流浪汉外，就只有最近狄格河帮的成员了，因此迪斯也没有再去深究。
　　“听你的口气，难道你知道她们的身份？”
　　“虽然不确定，但是我估计两姐妹跟我有着类似的设定。也就是说，她们尽管诞生于此地，可肉体机能却远超普通人，且不受这个世界法则的束缚，是为了某个用途而被安置在这里，并以设定的目的为基准行动。”
　　“胡说八道！说的就像，就像她们是机器人一样。”想起最初在教堂时遇到的“两姐妹”的样子，迪斯反射性地反驳道，他的认识和情感在此刻产生了强烈的冲突。
　　“与其说是机器人，不如说是人偶比较恰当。”
　　“简直一派胡言......”你是想说两个女孩的感情都是假的？都是预设好的？开什么玩笑！可别小看人类的感情啊！心中在反抗，但迪斯却对反驳温格斯感到疲惫。
　　“还是那句话，是否相信是你的自由。”
　　“那我呢？虽然不赞同你的狗屁言论，但既然你说她们是人偶，我可是按照个人意愿活着的，才不会遵从什么上帝或神的指示来行动。”
　　“所以我才感到好奇，要不也不会专门把你带到这里来了。”刚才一直表情淡然的温格斯此刻竟显得有些激动，“你明明不是来自外面的世界，却又不需要依附他人的意志，自由地活着，连这座城市都无法干涉。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很早就开始观察你了。”
　　“你这说法真恶心，被一个男人跟着屁股观察，实在高兴不起来。”难道这货十几年前就开始跟踪我了吗？迪斯不禁打了个寒战，“听你一直说外面外面的，难道还有异世界人的吗？”
　　“当然，变色龙和孤狼就是。你没注意到么？变色龙的发色。以这个世界的常识来看，会存在天然的翠绿发色吗？”
　　“的确没见过，但是白羽她们似乎并不觉得奇怪啊。”不仅是白羽她们，回到这里和尤丽擦身而过的人都对她的发色熟视无睹，就像打一开始就认为这是自然的。
　　“那只不过是基本的情报操作，普通人的话违和感只在一开始存在，很快就会自然接受了。来自外界的人，不受这个世界法则束缚的人，因为潜意识认为这种发色是自然的，所以也不会感到特别的诧异。”温格斯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毕竟世界就是这么运作的。”
　　“你说害怕被外面的人发现，那么孤狼他们对于你来说不就是敌人了？但是你们看起来并不像是敌对关系啊。”至少从温格斯的描述中，三人更像是合作关系。
　　“我所指的外面的人是变色龙和孤狼原先隶属的组织，他们是最可怜、最可悲、最可憎的组织。湛海市资源有限，城市机能一旦耗尽，在不久的将来必定会迎来灭亡吧，毕竟无论是天边还是天上都是一片空白。对于他们而言，湛海市的存在是不自然的，是必须被消灭的。不自然就没有存在的权利，这就是他们的教条。”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做些什么吗？”迪斯敏锐地察觉到，像温格斯这样的人，不可能无条件地将这么重要的信息透露出去。
　　“我经常被人说喜欢绕弯子呢，那么就直说了，我希望你帮助我消灭最近要入侵湛海市的人。”
　　“是那个组织的人吗？”
　　“没错，我收到线报说组织有人发现了这座城市的存在，准备前来调查，所以我想趁此机会排除掉这个隐患。”
　　“我一个无名小卒能做什么？你不是有部队吗？”而且温格斯本人也不见得弱，毕竟他能压制连迪斯三人都无法战胜的尤丽。
　　“因为我一旦上场就会被对方识破，难保他们会跑回去通风报信。而你却不同，你的身上没有我们这类人的味道。放心吧，变色龙和我安插在组织里的线人也会在场，她们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那还真是感谢你的照顾，虽然很可疑......”外面的世界么？迪斯本人其实也有点兴趣，况且是在得知了这座城市的真相后，“我接受了。不过有个条件。”
　　“你说。”
　　“绝对不要把白羽和小黑卷进来。”
　　“当然，她们过去就暴露了。”
　　既然都上了贼船，再危险都只能豁出去了。迪斯将自己跟温格斯的对话告诉了尤丽，对方像是早已知道了答案一样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这种信息量是谁都无法立即接受。不过请别指望我能帮上什么忙。因为现在的我连武器都拿不起来。”
　　“什么意思？”我们三人一起上都赢不了的女人居然说帮不上忙，迪斯突然想起了尤丽在红砖城被温格斯压制的一幕，“该不会是......”
　　我们出去再说。尤丽朝迪斯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一起走出大堂。随着大堂自动门朝两边打开，夹杂着泥土味的夜风扑面而来。背后的温格斯总部大楼在漆黑的夜空下闪着莹莹绿光，显得十分诡异。
　　“说实话，我也无法参透温格斯所有的力量。但从效果上看，那个的确是“概念篡改”。”说出这个名词时，尤丽像吃了苦果一样露出了悔恨的表情。
　　“概念......篡改？”
　　“在此之前我要你回答一个问题，你是如何定义普通人这一概念的？”
　　“普通人吗？”如果没遇到白羽和黑羽，迪斯也许会认为这是个愚蠢的问题，然而他现在却一下无法回答。
　　“普通人的定义本来就略带主观的成分。”见迪斯对自己抛出的疑问感到疑惑，尤丽迅速接下话框子，“你眼中普通人的定义，不一定和其他人完全一致。如果将这个问题上升到世界范围，那么即便在这个世界大部分人眼中的普通人，换作别的世界就不好说了，反之亦然。”
　　“也就是说像你和温格斯那样的人，在别的世界算是普通的咯？”
　　“那就是很极端的案例了。但至少在这个世界里，作为管理人的温格斯眼中的普通人应该是和大众相一致的。而他的能力如果真是概念篡改，那么这个能力就会对所有脱离了普通人的存在起效果。简单来说，就是他无法将我从女人变成男人，但他却可以“篡改”我在这个世界超越普通人的能力。”
　　所以尤丽才无法拿起她的武器了吗？迪斯恍然大悟，的确以普通女性的臂力，想要像挥舞玩具一样使用那套组合剑几乎不可能。那这样一来，站在眼前的这名女性可能已经和这个世界的普通女性无异了。
　　“听起来真是作弊的能力呢。”
　　“至少对我们而言是这样。”尤丽直率地承认了她的劣势，“不过据我所知，概念篡改并不是如此方便的能力，虽然不知道温格斯是通过何种手段令其能顺利发动的，但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在这座城市里无法跟他正面抗衡。所以说————”尤丽将手中的银色手杖递给迪斯，“这个还给你。”
　　“但是......”从我手上抢走又突然还回来吗？迪斯对尤丽这一突然的转变产生了警惕。
　　“现在这个状况，我留着它也没用。尽管很在意为什么你能使用它......”抓起迪斯的手，尤丽把手杖硬塞了上去，“不过在你手上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我可以理解为你信任我吗？”
　　听见迪斯的话，尤丽先是一顿，她抬起头，眨巴了几下眼睛，旋即别过脸去：“还真是怀念呢。”尤丽小声地嘟囔道，“我送你回去吧，你先在这里等一下。”
　　那个女人......迪斯目送着尤丽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她笑了？没看错的话，就在尤丽抬头看自己的时候，她的脸上的确浮现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或许她本人也没有察觉。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迪斯不自觉的回首望向温格斯总部大楼的楼顶。那个男人可能正以居高临下的态度俯视着自己吧？
　　“与其说是机器人，不如说是人偶比较恰当。”温格斯的话再度在脑海中回荡，迪斯不禁握紧了拳头。
　　难道说，白羽和黑羽对自己的感情只是预先设定好的吗？她们的行动都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吗？居然把这样残酷的事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最可怕的是，从温格斯的眼中，迪斯竟读不出任何多余的感情，他给人感觉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只是随波逐流地执行自己被赋予的任务。
　　可恶！别把她们跟你混为一谈啊！迪斯在心底咒骂道。白羽是平时恬静其实却比较喜欢乱来的孩子，黑羽表面上性格活泼但实际情感纤细，这些性格绝不是无中生有的，她们确确实实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活着。
　　但是我自己呢？我到底是谁？难道我也是人偶吗？还是说我也是残渣？原以为不再在乎身份的问题了，可是转念一想，或许只是注意力放在了白羽和黑羽的身上，而无意间选择了逃避。迪斯低头看着手中的手杖，银白的杖身上游走着复杂的纹路，他只觉脑袋开始发疼。
　　总感觉温格斯和尤丽故意隐瞒了什么，也许可以从准备入侵的人那里找到答案。迪斯叹了口气，仰望着黑夜的穹顶，万万没想到，天空的另一头竟然是死寂的空白，而那片空白的另一头又是怎样的呢？
　　莫非也是一片死白吗？目视朝自己接近的闪光，迪斯听到了摩托发动机的轰鸣声。
　　“上来吧。”
　　是尤丽。秀丽的翠发和端庄的面容覆盖在漆黑的摩托头盔中，她把另一顶头盔扔到迪斯的手上：“告诉我你家的地点。”
　　摩托车吗？还真是飒爽呢。尽管尤丽给人一种能干的officelady的感觉，但跨在摩托车上的模样却意外的合适。
　　“我还以为你会开车。”跨坐到摩托车后座上，迪斯从背后环抱住尤丽的腰。与纤细的外表不同，从手上传来了肌肉结实的触感。
　　“我倒是没想到会用上这个，毕竟jump就可以了。”尤丽扭了两下摩托车握柄，沉闷的响声随着尾部的震动传来，“抓稳了。”
　　“呜喔喔喔喔喔！！！！！！！！！”
　　尤丽话音刚落，车子就像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尾灯在凝重的夜色中划下两道红色的轨迹。
　　两边的景色瞬间如进入了时空隧道般飞逝而过，迪斯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光点隔着头盔飞速掠过。他扯着嗓子道：“卧槽！你不用骑那么快吧？”
　　“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用骑那么快吧？”
　　“不好意思，听不太清楚！”
　　风撞在头盔上的嗖嗖声和发动机的轰鸣声不断在耳边回响，两人对话的声音被盖得如蚊蚋般小声。
　　“对了，你家的地点。”
　　“你其实是能听见的吧？”
　　载着两人的摩托像子弹一样在车流中穿梭，迪斯感觉自己仿佛在慢慢丧失时间的体感。
　　“用念话吧。虽然我用不了，但你能让我听到就行。”
　　“念话是什么？”
　　“......”
　　虽然看不到尤丽的表情，但迪斯似乎能听见对方在头盔里长叹了一口气。
　　“那个，老......孤狼的事。”受不了尤丽长时间的沉默，迪斯尽量把头往对方的背部贴上去，试图让尤丽能听见自己的话。
　　“孤狼他......别误会了，他对我而言是重要的搭档，但并没到你想象的那种关系。因为我们都是被世界遗弃的人，所以搭档对于彼此而言都是无可比拟的珍宝，这是我们活着，或曾经活着的证明。”摩托的轰鸣中，尤丽的话音在此刻竟显得如此澄澈，“他的残渣最后保护了那个女人，也就意味着对方是维系孤狼这一存在的支柱。所以，我尊重他的选择。”
　　“这样啊......”听了尤丽的话，迪斯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心，他希望自己能够信任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女性，“可以的话，能跟我说一下孤狼以前的事吗？”
　　“在允许的范围内吧。”模棱两可的回答，但隐约能感觉到话语里夹杂着一丝欢愉。
　　未花太长时间，载着两人的摩托驶入了迪斯所住的街区。
　　“在这里停下吧。”从后座跳下来，迪斯礼貌性地向尤丽表示了感谢。
　　“真希望你能保持这样的率直呢。”
　　“什么？”
　　“不，没什么。自说自话而已。”戴着头盔的尤丽摇了摇头，她指向道路的另一头，深夜无人的街道上，两名少女正在暗淡的路灯下等候，“你让她们等太久了。”
　　“唉，大半夜杵在那里会引起误会的啊！”迪斯无奈地挠了挠头。对面似乎也看到了迪斯，便开始朝这边跑来。
　　“到时我这边会联系你。还有————”尤丽扭了几下握柄，发动机的轰鸣旋即在无人的街道间回荡，“我要给你特训才行。”
　　“哈？”
　　还未等迪斯细问，尤丽便像避着两姐妹似的，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