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化工厂

　　似水流年，日子总是在不经意间从指尖匆匆溜走。陈郭生自从老伴走了以后，起得是愈来愈早了。他还是保持了到院子里走步的习惯，感到空气中有刺鼻的味道越来越浓了，他隐隐地感到有一种担忧，空气一旦呼吸着都感觉到有不适，对人的身体损害将是非常大的。虽然这一年多来有好几次这种的担忧，但人的嗅觉是会在不断的适应过程中慢慢钝化的。左邻右舍的闲谈中也有人提及过此事，但大家都觉得没有人能管得了空气，也就作罢了。
　　生活中有些事就是很奇怪，陈郭生早上的隐忧，到下午就得到了验证。陈村渔湾有几百名村民堵住了化工厂的大门，他们要求化工厂立即停止生产，对造成的污染给出赔偿。化工厂那边刚开始还挺蛮横，双方还打了起来，后来派出所出动了警力才平息了事态，抓走了几个人，但事情还远没有解决。陈冬、陈雪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还有不少村民围在化工厂门口，并没有散去。
　　吃晚饭的时候，陈稳贵从陈冬家门口路过，被陈郭生叫住了。陈郭生劈头就问：“稳贵，化工厂的事是怎么回事呀？”
　　陈稳贵不屑地说：“能有什么事呀，渔湾里就是一帮刁民，想讹点钱吧。”
　　“不对吧，化工厂难道真没有污染，你不觉得现在的空气都有味道吗？”陈郭生有了几分严肃。
　　“郭生爷，这味道肯定会有一点，化学品都有气味的，但不会对人有伤害的”，陈稳贵胸有成竹的说，“要不然政府也不可能让化工厂在这办呀？政府也不傻呀！”
　　“政府不傻？现在的人为了钱，什么蠢事干不出来呀？”陈郭生答道。
　　“没事的，郭生爷，你放心，我在厂里都干了两年了，没出过什么问题呀。”陈稳贵说完便急不可耐地走了。
　　陈郭生叹气地摇了摇头，陈稳贵自从老婆跑了后，人就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玉米秸，瘦削了很多，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啃踩着薄暮回家的影子，当初的神气已然不在，仿似是踏上穷途，化工厂一旦出事，不会这么快就平息的，陈稳贵生活的依存也会出现问题。生活的虐杀可以锤炼一个人，但也足以压垮一个人，陈郭生不禁为他担忧起来。
　　晚上，很少串门的陈汝林来到了陈冬家，与陈郭生聊起了化工厂的事。他说，化工厂的危害比想象中的要严重，这两年，渔湾有5个人得了肾癌，起先大家也都没在意是化工厂惹的祸，但时间一长，有个在外面上大学的学生回来就说，肯定是化工厂排污有问题，污染了田土和水。不然哪有那么巧呀，这么多人都是得的肾癌，而且年龄都不大。
　　陈郭生听后感到背上一凉，连忙说：“这还得了呀，人命关天呀。政府得管呀！”
　　陈汝林说：“是呀，可化工厂是陈村的唯一一家外来企业，政府的摇钱树呀。这不，下午还把带头闹的几个人给抓起来了。我看呀，民心难违，政府迟早是要给老百姓一个说法的。”
　　陈郭生与陈汝林还在聊着的时候，就听到陈国栋在外面喊：“郭生叔，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我们家稳贵快被渔湾的人打死了。”
　　陈郭生、陈汝林腾地一下站起来，走出厅屋打开门迎了上去。陈国栋一只脚穿着拖鞋，一只脚光着，气喘吁吁地说：“我们还在吃着晚饭了，从渔湾来了一帮人，不由分说上来就抓着稳贵打，这会都不知道还有命没命了。”
　　陈郭生这时又恢复了往日指挥若定的神态，开始安排诸项应对事宜。他对着楼上喊“陈冬，你急性去叫你国发叔多带几个人来，我和你汝林爷先到稳贵家去。”尔后，又对陈国栋说：“国栋，你赶紧报案呀，让派出所赶紧来人。”说罢，便“命令”陈汝林跟着他往陈国栋家走。到底是老了，跑是跑不动了，走起来也不是那么利索了，却又心怀着族老的使命，在坎坷不平的路上一路疾行。
　　还没等到陈郭生赶到，就远远的听到摩托车的轰鸣声，接着就是车灯闪亮，一束一束锥形的光刺破夜幕，突突地向陈郭生二人直奔而来。灯光太耀眼，陈郭生不由地抬手遮了一下眼，几辆摩托车便嗖嗖地从身边呼啸而过，车上的人还在不停地骂着“打死这个狗腿子、汉奸”之类的。陈郭生想喝住他们，却硬是喊不出来，像是被闸门堵住的急流，冲撞了一下喉咙又漩了回去，一下子被泄了劲。
　　陈国栋的老婆郭云霞被吓懵了，坐在厅屋的一角瑟瑟地哭，往日的那股泼辣劲全失，像是树上烂掉了的茄子，皱缩着。陈稳贵被打趴在桌底下，身上沾满了饭菜，弓着身，一副狼狈相。陈汝林赶忙跑过去问：“稳贵，要不要紧呀，打伤哪里呢？”
　　“死不了的，我烂贱着了。渔湾这些贼人，跑到我屋里来充好汉了。”陈稳贵很是硬气，嗓子里面像熔铸着钢铁一般，火气喷涌而出。他慢慢地桌底下撑起了上半身，爬了出来，掸了掸身上的饭菜，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对着角落里还在嘤嘤地哭着的母亲吼道：“哭什么哭，我还没死了！”
　　“陈稳贵，你怎么说话的？”陈郭生怒喝道。
　　“郭生爷，你也就是一个挂牌的道德总司令，在我面前人五人六的，可有什么卵用呀？”陈稳贵倒不像是打到了身上，却好像是踢坏了脑袋，拂逆着这个往日最敬重的本家爷爷。
　　陈汝林实在看不下去了，对着陈郭生说：“我们俩个是吃冷萝卜操热心，多管闲事了。我们走，关我屁事！”
　　陈郭生一下子被堵得好像是闭过气了，半晌无语，整个人都木了。平素安然自得地享受着自己的声望，习惯于乡邻们向他主持大事、请教诸事，陈郭生觉得自己是陈村这块土地实际上的王，虽然言语自谦，实则行事如此。陈稳贵骂他是“挂牌的道德总司令”，一下子把他这种感觉给戳破了，直扎到心了，一股股的鲜血淌了出来，汩汩而出。陈稳贵的骂暗含着好几层意思，像一个连环阵，刀枪剑戟一波一波的冲杀过来，让人眼前一黑，透不过气来。
　　陈国发带着人来的时候，陈郭生不顾他们在后面叫他“郭生叔”，落寞地独自一人往回走。他要赶快逃离这个毁灭他声望的场所，循着往昔熟悉的路径，回到家去，像一个揣着破碎雕像的人，想偷偷地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把它修复起来，回复到往日的庄严。
　　夜总是会过去的，第二天照样阳光明媚。
　　陈冬、陈雪虽然不知道化工厂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从爷爷昨晚上回来的神情就已判断出事态的严重性。他们上学的路上倒也与平日一样，放学回来的时候，却依然见到了化工厂门前围堵的人群。事情不解决就像是洪水奔涌，虽然有闸门挡住，却终得有泄洪之机，才能及时解决危情。陈冬虽然不知道化工厂对当地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但是空气中刺鼻的气味他也是有所感受的。如果不是把人逼到了一定的份上，谁又会去与一个厂子为敌呢？
　　晚上，与陈国仁通电话的时候，陈冬将化工厂的事简略地向父亲作了一个交流，陈国仁在电话里告诉他，化工厂并不是原罪，原罪是人们只贪图挣钱，却昧了良心。排污处理不严格，那排出来的气体和污水，就足以断子绝孙。这条路在广东早就走不通了，安之县必然会接受沉痛教训重新整治的。陈冬有些似懂非懂，但他知道父亲的话是有道理的，毕竟他的识见早已越过了封闭落后的陈村，走向了改革开放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