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叛乱

　　这里数亿年来都不曾沐浴在恒星的光芒下，但却因为地壳下活跃的熔岩活动充满热能。这里的氧气来自前一代恒星在演化末期的核合成，而非通常Kamin指数995以上那些星球上拥有的光合作用。这个黑暗的星球虽然充满地热和氧气，却没有在数亿年的演化过程中孕育出有机的生命。
　　这里，当然也充满氢氧液态水和氨水，这两种宇宙中含量颇丰的化合物。时常，这里会有混杂这两种物质的绵绵细雨或是狂风暴雨。下雨时，遥远而微弱的恒星光芒，会被衍射成蓝色和白色的光芒。
　　这里，数亿年来都在极夜中度过。而这里，却是临近几个星系最重要的交通要塞。
　　七个交通级星隧和二十九个通信级星隧的节点口，在星球为中心的十五个秒差距的范围内被开启或发现。在上一个世代，两个势均力敌的政权长达近二百标准年争雄中，该星球数次易手。
　　而今天，雨在星球大气中肆意飘荡着。白色和蓝色酌染的大气中，人们等待着从那七个叛乱星球归来的舰队。
　　十年前，延续了二百三十九年的索拉阳政权在自身内政问题、宗教问题、以及统治阶层分裂和叛逃等问题的多重作用下，被比它相对弱小的维卓政权一击而溃。那场战争的结果，使得整个室女座超星系团里的人类，在长达近三百年的分裂后重新统一在一个单一政权之下。
　　然而，持续了二百多年的索拉阳政权并非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政权继承了前世代的若干政治和宗教遗产，也继承了它治下数个星系由于长期隔绝于那些文化中心而发生文明退化的人类族群。而那个集合了政权和部分神权的复合体，便在猎犬座星系团这个相对贫瘠和稀疏的角落不断发展壮大，成为了超星系团内人类两个绝对强权之一。
　　虽然没有像千年前雄鹰大帝那样建立起世袭的君权，索拉阳却让宗教和类似共和政体的世俗治理系统有机地结合了起来。在它存在的二百多年中，有时政府领袖与宗教领袖由单一个人担任，而更多的时期这两个职位却分属两人。二者在长期的政治和宗教生活中，时而合作，时而相互攻伐，甚至数次发展成了流血事件。不过，人类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一定程度的斗争可以优化一个政权内部的治理格局，也可以通过伴随着令行禁止而执行有效的严明赏罚，从而让该政权拥有一段时间内更上一层楼的凝聚力。
　　在临近索拉阳被维卓政权彻底覆灭前，可能是由于长期的社会稳定使得该政权治下的民众增加了和外界的交流。同时，安定的生活给教育的恢复创造了条件。在这两个因子的驱动下，最后两任世俗政府的统治者与宗教领袖的矛盾便白热化、公开化了。这个缓慢的过程延续了近二百年，双方旗下都有具备足够智慧的政治家和历史学家。他们都一直通过历史经验和现实的政治格局，给予着当权者许多有益、有前瞻性的建议。双方都在长期的合作和折服中蓄积着力量，等待着最有利于己方那个时机的到来。
　　“昔周得微子而革商命，秦得由余而霸西戎，吴国得伍员而克强楚国，汉得陈平而诛项籍，魏得许攸而破袁绍；彼敌国之材臣，来为己用，进取之良资也。”——司马光：《资治通鉴》
　　司马文正公在四千年前，站在胜利者的角度，也是站在客观评价政治得失与教训的角度，这样评价了古代中国历史上数次导致了强弱失衡，进而造成胜负结果易位的个人叛逃行为。而对于自认为是当时历史主角的索拉阳政权来说，末期宗教领袖叛逃至维卓政权的行为，确实是长期怠政和过度投入兵力对边境征伐后，压倒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宇宙纪元2039年，当轻装上阵长距离奔袭的维卓军队兵临索拉阳首都多斯维拉星时，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临阵倒戈，成为了这个政权生命期最后那个时刻让人惋惜的注脚。十七亿卫戍部队和七十三亿首都民众，在看到十五万艘维卓各式星际飞船和战舰出现在他们头顶时，纷纷在早已离心离德宗教领袖的带领下，涌向世俗政府的各个部门。
　　多斯维拉星上的大多数政府官员没有选择屈辱的投降，或是再号召他们的拥护者们作无谓的牺牲。他们用毒药、佩刀、手持武器、火把来就地自裁的方式，维护了这个国家二百三十九年来积累的最后尊严。
　　索拉阳的覆灭，与其说是维卓长期谋划和忍辱负重的结果，更多的却被历史学家认为是多重偶然因素的汇集。正因如此，在攻取多斯维拉后并名义与形式上上统一人类社会，统一室女座超星系团后，维卓对于索拉阳遗老遗少的处理却格外小心。
　　新的统一政权并没有把已有的星区、星省等行政制度强加于原有的索拉阳核心地区。以多斯维拉为中心的几个索拉阳核心区，被以一个整体星区保留下来，并任命了由各星球上幸存的世俗政府和宗教区域领袖推举的本地人作为新的最高首脑。同时，在猎犬座星系团周边，新的维卓政府安排了七个直辖军事区，监视新的多斯维拉星区。
　　如此精心设计和安排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索拉阳的覆灭并非由于政权的完全失信于民，也并非出现了无可挽回的社会灾难。高层政府和宗教领袖之间的斗争，使得敌人在国家最脆弱之时乘虚而入，这是众所周知的内因。再加之，亡国之时，首都多拉维斯殉国的诸多政府官员那些不屈的身影依然回荡在民众记忆中，新的统一政权要完全消化这个存在了两百余年的区域，并非易事。
　　就如全部人所预见的那样，短暂的和平仅仅持续了七年。宇宙纪元2048年，维卓统一政府换届过程中诸多引起当权者们不满的事件，加上新政府上台后意图推行的政治和经济制度改革，让多斯维拉蓄谋已久的叛乱最终被点燃并爆发了。
　　七个监视多斯维拉的军事区首脑早已对新统一政府有窥窃的意图，那些对手下宣讲的不满情绪仅是渲染他们这种目的的手段而已。他们先在整个人类社会中散布有关这届统一政府的各种不利谣言，同时积极运作与多斯维拉星区的联合战线。宇宙纪元2049年，酝酿已久的七监与多斯维拉星区遗老遗少的叛乱开始了。
　　维卓统一政府当然不是历史上那些任人宰割的懦弱政权，加之八年前那次不完全的征伐并未完全实质上控制原索拉阳区域，大家都知道这样的统一是脆弱的。这两代维卓当权者们当然对这样的叛乱是有十足预见性的。
　　为期三年的艰苦平叛开始了。维卓几乎动用了原控制区域内，即大约室女座超星系团百分之六十住人星球上，近十五亿人的军队参与了整个三年的军事行动。虽然十五亿对三亿，在数字上确实统一政府对叛军有着碾压性的优势。但由于本身七个军事区本身就有不俗的军备和战斗力，加之原索拉阳的民众多少形成了为旧国复仇的信念，惨烈的战争持续了令人发指的三个标准年。
　　战争初期七监凭着自身长期积累的军事力量和日常从未松懈的军事训练，在战场上一直高歌猛进，曾一度拥有了星系团中百分之七十的疆域。战争的转折点大约出现在叛乱开始后的第二年末，厉兵秣马多年的七监军队也到了强弩之末的窘境。虽然在占领区，七监首脑们也吸取了历史上的经验，尽量以安抚和少量能控制局势的本地代表来维持稳定，从而保证在兵锋所指的方向依然能集中足够兵力，但维卓两百多年的有效治理在这时却开始显示出巨大的能量。
　　虽然维卓长期维持着十五亿的常备军队，但因为其占有全星系团百分之七十的星球和进百分之八十五的人口，相应的结果自然是人民需要为此付出的代价要远低于军队数量仅为他们五分之一的七监。再加上七监从根源上无法相互信任，也就无法在社会资源和战争资源方面达到科学的统筹性，他们各自都在发展自己规模有限的基础工业和研究，结果当然是大家都无法在掌握的资源范围内发展更精尖的科技，也无法在享受规模化带来的成本缩减。更重要的是，由于前面的因素，七监与维卓之间的经济长期保持着不健康的逆差，而经济、文化等软实力方面的显著差距，在维卓一方的民众中形成了对方是“蛮夷”的固有概念。这个概念，成为了日后史学家们一致认为的，七监在战争第二年末开始崩盘的主要原因。
　　七监的领导人们自然知道自己在文化和经济上的劣势将在无限拖延的战争过程中被不断放大，所以他们长期卧薪尝胆、积蓄力量的主要战略目标，就是至少能在半个标准年内在军事优势下彻底征服对方，或至少在对方无条件投降的情况下签订城下之盟。但低估了维卓巨大人口和经济优势下，对尖端武器的研发能力，让七监的军事优势没能快速转化为政治优势。
　　最终同样强弩之末，同样疲惫的维卓军队，在人民不遗余力的支持下开始反攻。一年之后，全部七监的领土，以及首都被维卓军队占领。
　　晨歌星，本文开头描述的那颗仅有微弱恒星光芒可以来到的要塞星球，今天又是一个电闪雷鸣的日子。混合着氨与水的雨点让整个大地都能反射来自星舰的照明灯。
　　阴郁的天气似乎也在诉说着这三年平叛战争的惨烈。双方近六亿军人和十亿平民死于这场不义的战争。而今天，宇宙纪元2052年十一月十七日，正是七监和多斯维拉叛乱被彻底平定后，维卓统一政府军队阅兵和献俘的日子。
　　七个军事区的首脑中，有四人和多斯维拉区最后的统治者一起永远失去了他们的头颅、二人被永远囚禁在这个没有阳光的地方。一人被剥夺了所有财富和地位，被永远流放在某个名字为NNGC4645Delta，名字中只有数字和字母，地表只有无尽丛林和河流的边境星球上。
　　晨歌星上，也许就如它的名字一样，这个没有早晨、没有白昼的星球，用它独特的歌声，讽刺着人类这个物种因为私利而进行的各种无脑行为。
　　本随笔中的所有历史事件，均取材于《人类宇宙开拓史》第三部。身处并散布在室女座超星系团中的人类经过近三百年的分裂后，终于进入了维卓统一时代。这个时代给予了人类近四百多年的和平和稳定。虽然在维卓的初期出现了七监叛乱这样惨烈而恶性的事件，但在历史学家们看来，这场平叛战争却是完成了它十年前那次统一战争没有彻底完成的部分。
　　历史的车轮虽然一再告戒着人类，那些无端和不义最终将反噬人类本身，但似乎人类整体却更愿意用牺牲和伤亡来不断为这样的行为加上新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