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斗转星移

　　茫茫夜空，星星点点，帝星，紫微星，北极星，小熊座β星，橙巨星，小熊座、本星系团、室女座超星系团，表面温度3565开尔文，直径六千四百六十八万千米，距离地球一百二十七光年……
　　我们知道，站在宇宙纪元3200年的今天，六千年前的古人，除了我们不再使用爬行动物甲壳上的裂纹来占卜凶吉外，现在的人们依然用繁星点点来确认自己的宇宙中的大致位置，依然用绝美的词汇来赞美这宇宙中创造所有物质的伟大机制。
　　帝乙二十年，公元前1084年，他十二岁，她八岁。这几年，她看见部落中的男人们外出捕猎次数更多了，在地中干活得更辛苦了，女人们几乎每天都在编麻，但好像平常生活里吃的东西并没变多，反而和部落中的男人一起变少了。她听说是部落臣服的强大商国在征召打东方夷人用的东西和壮丁，部落大王必须听从命令。
　　帝辛元年，公元前1076年，他十八岁，她十四岁。她听族中的长辈说，需要走太阳落山十次，破晓十次才会到的商国，强大的商国，天下共主的商国，有了新的商王。听说，这位新的商王能用双手制服熊虎、杀死豺狼，能用双足追上快马，这比部落中最勇猛的猛士更厉害。
　　听说，这位新任商王有一位哥哥，只是因为他们母亲在他哥哥出世的时候还只是普通妃子，而这位叫做子启的哥哥就因为这个原因不能成为商王。另外哈，好像听说他还有两位叔叔，一位叫比干，一位叫箕子，但这两位也没能像她们部落那样，上个部落大王的弟弟成了新的部落大王。
　　帝辛九年，公元前1067年，他二十七岁，她二十三岁。她的部落被商军兵临寨外，她部落的领袖选择了献出部落的所有财富，献出部落的所有女子，匍匐在商王的膝下。乌云秀发、杏脸桃腮、隆胸纤腰、盛臀修腿的她成为了天下之主的妃子，从此，她得到了天下唯一主人的全部宠爱，从此，天下共主一切，便成了她的一切。在她看来，除了比传说中用肚子吃饭说话的刑天那样高大威猛，商王每说的一个字似乎都在传递世间的真理，每发出一次声音都在宣告听者必须服从的指令。
　　对臣属，商王的言语和大铜铙一样低沉有力，大铜铙的长鼻子大象就算也在这里，恐怕都不如商王这样能让臣属们威服。对蛮夷，商王就是神鬼赐予大家的雷霆和洪水一样，能让蛮夷们光从远处耳闻商王的威名，便已心生怯意。对后宫，商王的声音就和同样传说中的伶伦所作的音律那样，雄浑和柔美，坚毅而温情。
　　帝辛二十九年，公元前1047年，他四十七岁，她四十三岁。商王的叔叔，那位在商庭活跃了四十多年的商国栋梁，那位曾经有望成为商王的人，被处死了。同年，商王的哥哥子启出逃，很多人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传言是他逃到了周地。
　　帝辛三十年，公元前1046年，他四十八岁，她四十四岁。朝歌，倒戈的奴隶带着周伯姬发和诸侯们的大军攻进了朝歌。商王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反而再商王遥视远处杀气腾腾、战鼓震天的敌军时的坚毅和不屑，环视朝歌繁华和雄伟时的流连和叹息，让商王周围的妃嫔和随从，也从慌乱和恐慌中镇定下来。
　　在子启等人在全天下对商王和她的说辞中，商王不尊礼法、任用小人且暴虐成性，而暴虐成性的故事和传说中都和她在商王身边的窃窃私语紧密联系着。
　　此时，商王和她，已经明白，在不可避免的城破之后，商王的头颅将必然成为这片大地新主人用来宣誓王权的工具之一，而她的身体，她的头颅，也一定会成为传说和谣言用来宣泄冲天愤怒的对象。他和她，决定，用帝王的体面，结束这传奇而有趣的一生……
　　商王身穿玉衣，携同他最爱的爱妃——她，一同登上鹿台，用火把结束了他和她的生命，也结束了绵延长达二十万个日夜更替的殷商王朝。姬发为了宣誓新朝的建立和旧朝的陨落，把他和她焦黑的头颅用斧钺砍下，展示在了朝歌的城门上。
　　他名为帝辛，后世称他为纣王。她以部落之名“苏”为姓，名为妲己，他和他被后世若干演绎和戏说中冠以了所有罪恶和过错，成为了需要对殷商灭亡负全部责任的人。
　　殷商的伟大，在于它在数次主动的迁都过程中让这个年轻的文明得以顽强的延续，在于它在动物的骸骨和甲壳上写下了后世称为“甲骨文”的文字，孕育孕育出了传承至今的独特书写体系，在于它似乎在穷一隅之力试图宾服天下百姓、拓展国土边境的极限，直至亡国湮灭。
　　周的伟大，在于找到了封疆建土这种划时代的方式，继续着这个文明拓展至这片土地禀赋并不十分富饶地区边界的脚步，在于它建立这近八百年中几乎被视为唯一正确的治理制度。这样的制度，其中一部分在周朝时被汇编成了《周官》。后来，若干崇尚或反对周制的政治家，都不约而同地援引着这部伟大著作中的语句。
　　直至《周官》的编写者，后世称为周公的姬旦去世近一千年后，伟大的经学家刘歆以他天才的洞察力和才华，重新整理校雠了这部记录了那个几乎完美时代的制度著作，成为了后世所称的《周礼》。《周礼》除了寄托着刘向刘歆父子对史料的崇敬和责任，也寄托着那个时代试图对帝国力挽狂澜的改革者，当时还是安汉公王莽的期许。
　　可能是出于儒家均富理想而提出的井田，实际操作时，就犹如“井”字一样，将一块长宽为四百余米的耕地平分为九份，由八户人家各耕作一份作为自家粮食用度。同时，八户人家再同时耕作剩余的一块，其产出全部交给国家。再这样的制度下，若不计算其他税赋，田租的税率即为百分之十二点五（八分之一），税率略高于儒家亚圣孟子《滕文公上》中一个政权或国家，平衡民生与国家运作之间的最佳税率。而这样理想的想法，在《周礼》所指的周代没有实际实施，在王莽期望实施的新朝由于豪强和地主的反对而无法实施，在宇宙纪元一千二百年左右的人类社会，也由于上个时代积累的强大地方势力，也无疾而终。
　　斗转星移，名副其实的的斗转星移。在帝辛成为商王，踌躇满志地准备用他的意志灌输至宇内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民之时，在他站立在朝歌高台上，想要结合商人所崇尚的鬼神与天上繁星内在联系之时，他看到的那颗北方的亮点，是小熊座β星。后来周武王成为后来大家称为中华大地的这片土地的主人之时，晴空万里的黑夜，他看见的北极星还是小熊座β星。直至王莽等人仰望天空，试图寻找大汉将亡，新朝当立的谶象之时，他们看到的那颗北极星，依然是小熊座β。而到了人类发现星隧，开始走出太阳系迈向宇宙之时，北极星已是小熊座α星。时至宇宙纪元3000年，即《人类宇宙开拓史》开始编纂的那年，地球上依然依照传统定义北方指向的天体，已变成仙王座γ。而再过一万年，在地球上，北极所指的明亮天体，将成为织女星……
　　在帝辛集结先前投降的部队，以及少数留在朝歌的商军，准备抵御西伯姬发带领的部落联军时，顾兰兰博士于公元2081年发现的那颗将要毁灭人类的铁质小行星，距离地球还有大约三万亿千米。争夺政权和部落生存权的战争在后面三千年的时间里，一次又一次的以不同的方式接连发生着，而这些人类自身之间的细微动作却未影响灭世小行星本身冲向火星的轨迹。但是，文明在三千年的发展里却让二十二世纪的人类通过自身最后的努力达成了伟大的自救。
　　妲己、帝辛、姬发、姬旦、刘歆、王莽、周礼。文明的脉络也许会因为某些偶然或必然的诱因偏折或转向，却会因为人类自身的意志、聪慧、欲望与恐惧，在更宽阔的历史道路内曲折向前。我们在此回望六千年前的商周更替，回望五千年前的新莽代汉，回望一千八百年前那短暂、而寄托地球时代诸多空想政治理想的失败改革运动，不由得心生感慨。
　　妲己，这位生年不详，逝年随同伟大的殷商王朝和最后君王帝辛一起湮没进历史的女人，用她可能四十余年的传奇、顺从、美貌一生，和那个最后蛮荒朝代的最后时刻联系在了一起。假设她的灵魂犹如玄学家所说，可以永世不灭的凝视这个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的世界和宇宙，她会如何感叹人类的伟大和渺小，宇宙的宽广无垠和虚无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