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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家村是种植水蜜桃的专业村。因此,钱家村周边就是漫山遍野的桃树。
由于桃树的叶子一到冬天就落光,所以冬天的钱家村并不美,大小山坡上光秃秃的全是桃树粗糙扭曲的枝干,一片叶子都没有,一丝绿色都不见。
面对这枯索的景致,李仁翔不觉发起牢骚来:“你说桃树是不是很极端,春天,满树粉红色的桃花,艳丽无比,冬天却只剩一把丑陋的树干,比一般的草木都要难看。”
陈君毅淡淡一笑,道:“也好,正因为冬天的桃树只剩一把树干,在种植桃树的地方作案,才难以隐藏,易于暴露目标,被人发现。”
“有道理,一月八号那天,不知道德照法师失踪案的当事人,他们是不是进入了钱家村一带的山区?他们的行动会不会有目击者?”
“搞不好还真有目击者呢。如果这个目击者存在,那对本案的价值绝对是很大的。”
就在两人说话间,车子也开到了目的地,也就是钱学贵家的门口。
迎接他们的,是钱学贵的妻子,她说钱学贵在楼上卧室躺着,痛风严重发作,行动不便,让他们自已上去就可以了。
钱学贵正半躺在床上看电视,见陈、李二人来了,就把电视关了,笑脸相迎。这是个饱经风霜的老农民,六十上下的年纪,褐色而苍老的皮肤,浑浊而暗淡的眼神,灰白坚硬的头发,厚实开裂的手掌,憨厚质朴的笑容。
陈君毅也向钱学贵简单介绍了李仁翔,钱学贵便喊他妻子,搬来两把椅子,让他们坐下了。钱妻又泡了热茶,一一递到陈君毅与李仁翔手中。
“你下去吧,”钱学贵对他的妻子说,“我跟陈记者要谈事。”
眼见钱妻一走,陈君毅与李仁翔便正襟危坐,进入了采访状态。
钱学贵开口问道:“不知道陈记者要跟我谈什么呢?”
陈君毅道:“想从您这儿了解一些关于钱茂这个人的信息。”
钱学贵长舒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浑身轻松,每一寸肌肉都松弛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钱学贵脸上的笑容更自然了,“不过钱茂这个人也没什么好讲的啊,他跟我同岁,一九六一年生,是地地道道的钱家村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儿,他自己也是从小在钱家村生活,后来去西部当过兵。复员后又作了农民。只不过别人种水稻,种桔子,现在是清一色种桃子,而他偏不与土地亲近,偏与水有缘份。从小就是钓鱼,捕鱼,捉鱼,捞鱼,现在是自己养鱼。老婆是隔壁村方家桥的,叫方霞,也是养鱼好手,这夫妻俩就天天泡在水塘,扑克也不打,麻将也不玩,跟别人家走动也不多。只有在产鱼的季节才与村里人频繁往来,因为他要推销他的鱼啊。他们会在村里的菜场卖,镇上也有摊位,也常去。有一个儿子,叫钱少勇,也就是佛光寺的法住和尚,这个你们也清楚。”
钱学贵的话就说到这儿。陈君毅道:“佛光寺的德照法师失踪了,这消息您大概听说了吧。”
“听说了。”钱学贵的脸色微微一沉,身上的肌肉又紧绷起来。
“我们想知道钱茂父子与佛光寺,或者说钱茂父子与德照法师之间的纠葛。”
“怎么,难道你们怀疑德照法师的失踪跟钱茂有关?”
“不能这样说。我们只是来了解情况。”
“要说起钱茂与德照法师间的纠葛,这事说来有些年头了。”钱学贵不禁紧锁了眉头。
“有些年头不要紧,就是不知道你对这件事了解多少?”
陈君毅的话里,多少带点激将法的意思。事实证明,这招很管用,钱学贵果然露出了一种不服气的劲头。
“开玩笑,我担任钱家村村主任多少年了,钱家村家家户户,里里外外的事,我比麻将牌都清楚,何况我跟钱茂家关系还挺好,以前钱茂家也住在村北,后来养鱼赚了点钱,就去村南盖了几间新房,搬过去了。他儿子钱少勇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管我叫伯,我从小没少疼这孩子。不过要具体把钱茂与佛光寺的纠葛说一遍,你还得先让我想一想,这事过去老久了,我怕说错了。”
钱学贵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电视机,两三分钟后才又重新开口说话。他的话是从十年前说起的。据他讲,德照法师是从那时接替老方丈,继任佛光寺方丈一职的。也恰巧在那时,佛光寺北坡的一个大水塘,被钱茂承包了,用作养鱼。
当时,钱茂已经承包了好几个水塘,忙都忙不过来了,为什么还要再承包、改造佛光寺北坡的那个大塘呢?村民们的意思,是因为钱茂的儿子钱少勇刚刚考取全国重点大学,钱茂心血来潮,斗志昂扬,所以又作出了这一决定。
然而世事无常,就这个承包佛光寺北坡大塘的决定,打乱了钱茂家的步调。
当时,钱少勇虽然考取了大学,远走高飞。但每年过节,尤其是寒暑假,总还是要落叶归根的。那么,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既然回到了农村,面对辛苦忙碌的父母,总是要伸手帮忙的。
身为读书人,对于具体的养鱼技术,钱少勇自然是不会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看塘。
而钱少勇看管的鱼塘就在佛光寺北坡下面,他看塘时,只要抬头一望,就能看见佛光寺威严的建筑,听到从中传来的令人肃然的唱诵之声。
终于有一天,钱少勇踏入了寺院,那时的他,进去不过是为了游山玩水,但也看到了寺内放着的,供游客免费取阅的佛教经典。
这是钱少勇第一次接触佛教著作,虽然全是用文言文写成,但对他来说文言文根本不是障碍。
他越看越投入,越看越有味,渐渐引起了德照法师的注意。
“你看得懂吗?”德照法师走到钱少勇身边问。
“看得懂。我看史书以及古代文学,都是纯文言版本。”钱少勇扭头看了德照法师一眼,又把心思放在书上了。
“我知道你是谁了,”德照法师道,“听说山下的钱家村,有人考取了全国闻名的重点大学,这个人就是你吧。”
钱少勇这才留意起身边这个和尚来,打量一番后,便打趣道:“听说佛光寺新来了年轻有为的方丈,这个人就是你吧。”
德照法师笑了,并作了自我介绍。钱少勇也报了自己的姓名。
“这里的书太旧了,版本也不太好,你随我来。”德照法师向钱少勇招招手,钱少勇就把手里的书放下,跟着德照法师过去了。
德照法师将钱少勇带到了佛光寺的藏经阁,对钱少勇说:“这里一般不对外开放,里面所藏经典只供本寺弟子取用,但我看你与佛有缘,慧根不浅,所以你如果要来这儿看书,借书,我很欢迎。”
钱少勇道:“我是头一回看佛家的书,您觉得我应该先从哪一本看起?”
德照法师笑了笑,温和地说:“这里有佛教各个时期,各个流派的主要著作,每一本著作都有它的个性与思想,等待着它的知己。你不用勉强自己,先把你的心放空,打开,凭着你的直觉去挑选你想看的经典吧,慢慢地,你自然会体悟到佛法之妙,佛法之美。”
当天,钱少勇便从佛光寺的藏经阁挑了三本佛书去看。他一边看塘,一边翻阅这些经典,钱茂也注意到了儿子手中的书,但他哪儿分得清书与书的不同呢?在他这个农民心中,反正只要儿子在看书就成。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钱少勇又得返回学校,开始新一学期的课程。临行前,他特意去了趟佛光寺,一来是为还书,二来也算是与德照法师的辞别。
“少勇这孩子心藏得挺深哪,”钱学贵喝了几口茶,又接着说,“其实他从那个暑假起就对学佛感兴趣了,上心了,可他就是不表现出来,学校里功课还是门门优,奖学金还是年年拿,钱茂和他老婆也是天天乐呵。他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少勇回学校后,功课之余,一直研究着佛学呢,碰到有疑惑的,不理解的,也常常与德照法师交流沟通,等到大学本科毕业,他在佛学方面,也可以说是法师级别了。”
陈君毅直到这时才插上话:“我明白了,钱少勇大学毕业后,不找工作,不娶老婆,而是去佛光寺找德照法师,剃度出家了,因此钱茂也就与德照法师结仇,也就有了后来火烧佛光寺的举动,是吗?”
“钱茂与德照法师的梁子就是因为钱少勇出家而结下的,”钱学贵继续说道,“但火烧佛光寺也不全因为这个。”
“还有其他原因吗?”
“是的。”钱学贵又低头沉思一番,又讲起后面的事情来。
可以这么说,钱茂对于家中这个独子可谓是充满期待的,他本指望钱少勇可以顺利毕业,找份体面工作,光宗耀祖,然后再娶个好老婆,传宗接代,这样,他们家算是十全十美了,他跟他老婆辛苦半辈子,也算是拨云见天,苦尽甘来了。没想到,大学毕业后的钱少勇没有找工作,也没有回家,而是先去了佛光寺,将自己想出家为僧的愿望,跟德照法师说了。
德照法师原本是不答应的,因为钱少勇是本地人,父母亲戚以及乡亲父老就在佛光寺下,万一因为钱少勇出家,这些人把账算到佛光寺或者德照法师头上,那对于佛光寺是没有好处的。
考虑到这一层,德照法师起初就没有答应钱少勇的请求,甚至于还反过来劝钱少勇不要一时冲动,做出如此重大的决断,德照法师认为学佛也不一定非要在寺里,在家做个有修为的居士也是可以的。
但钱少勇出家学佛之心却很顽强,他说一个真正有信仰,有信念的人,他的思想与行为就必须一致,不一致,就说明他的信念还不坚定,还不纯粹。所谓在家学佛也可以,不过就是信念不坚定,不纯粹的表现与借口罢了。
德照法师没话说了,实际上他已经被钱少勇说服了。
“那你如何跟你父母去说呢?”德照法师问。
想起父母,想起他们的养育之恩,钱少勇的眼里也差点流出泪水,但他最终只说了一句:“时间能抚平一切。”
“钱少勇的父母难道没有反对吗?”陈君毅问。
钱学贵答:“当然反对了,哪个父母心那么大,一下子能想得开呢?辛辛苦苦培养的独生子,已经从重点大学顺利毕业,眼看就要带领全家奔小康了,却突然宣布要散伙,要单干了,这谁受得了?但人家钱少勇不是已经说了吗,时间能抚平一切,少勇出家之心如此坚决,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钱茂夫妇又能怎样呢?”
“那时,钱茂夫妇是不是去佛光寺闹过?”陈君毅又问。
“闹过,人家德照法师不早就预料到了吗?钱茂夫妇虽然知道,这事的症结主要在他儿子身上,但他们总不能把恨意发泄到儿子头上,所以只好说是德照法师妖言惑众,把他儿子给洗脑了,钱茂老婆有段时间就天天冲着佛光寺骂,最后都是少勇出来,跪在她面前,说是自己心甘情愿,跟德照法师无关,钱茂老婆渐渐才不去佛光寺骂了,每次她一骂,她儿子出来下跪,等于是跟自己儿子过不去。所以慢慢地,他们也认了,不折腾了。只有我还代表钱家村,代表钱茂夫妇与少勇又谈过几次心,少勇也与我推心置腹,谈得很深,要不我哪能知道得那么详细呢。”
“你不是说慢慢地,钱茂夫妇也认了,不折腾了吗,那钱茂怎么还把佛光寺给烧了?”
钱学贵道:“要说起这事,那就得牵出另外一个人了,这人名叫钱标,你估计也知道。”
陈君毅道:“还真不知道,七年前,城北压根不是我负责的片区。”
钱学贵道:“钱标也是钱家村的人,是钱家村上一任的村主任,我是接替他的。这人现在已经去外地打工,也没见他回来了,要不然我也不敢说他,这人横,长得又人高马大,一米八几,惹不起啊。”
“钱标这个人怎么又跟钱茂火烧佛光寺有关了?”李仁翔也插了一句。
钱学贵神秘地笑笑,先不说,而是举起杯子又往嘴里倒了几口茶,感觉他说着说着,还说出点单田芳的意思来了。
钱少勇正式在佛光寺出家以后,钱学贵接着往下说,德照法师就赐了他一个法名,这个你们也知道,叫法住。
这事村里村外也曾传得沸沸扬扬,好多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就为了看看法住这个人,就跑到佛光寺去。那段时间,好家伙,佛光寺比春节联欢晚会还热闹。男女老少,进进出出,说说笑笑,议论纷纷。
刚才不是说了吗,钱茂他家的鱼塘在哪儿?不就在佛光寺北坡下吗,有些人从南面山门走了,说的闲话钱茂是听不见的,有的人从山门又绕到北边才走,这些人也不知道钱茂就在北坡,一句句冷嘲热讽说得震天响,钱茂能好受吗?农村人就这点不好,爱嚼舌头。其实各家过好各家的日子就得了。
好在是像少勇说的那样,时间能抚平一切。随着岁月流逝,风言风语就渐渐平息了,钱茂夫妇也重新步入正常生活了。可有个人偏偏不想让钱茂好过,这人就是前面说的钱标。
钱标为什么不想让钱茂好过?因为他以前也是养鱼的,钱茂如今承包的那些个鱼塘,除了佛光寺北坡下边的那个大塘,钱标全都承包过,可他却失败了,亏了个底朝天。
怪谁?当然怪他自己。他鱼苗是下在塘里了,他好像觉得养鱼这东西简单得很,只要把小鱼扔在水里,小鱼有水喝就行,就可以慢慢长大,然后掐指一算,时间差不多了,鱼该长肥了,就下水捞鱼,卖钱,发财。这不是作梦吗?
他钱标一没技术,二没学问,三不肯虚心学习,天天三饱两倒,酒不离口,烟不离手,麻将玩着,扑克打着,去牌室的次数比去鱼塘都多,这鱼能养好吗?当然养不好。赔了,亏了,没钱投资了,就歇手了。
钱标不养鱼了,那些个水塘就空出来了,后来钱茂夫妇一合计,觉得自己能成,就承包走了。钱茂他从来没养过鱼的人,怎么就那么有信心一定可以把鱼养好?这原因前面也说了,钱茂这个人他本该属鱼的,要是十二生肖里有鱼的话。
他小从就是浪里白条,什么都不喜欢,就喜欢钓鱼,捕鱼,捉鱼,捞鱼,就差还没养鱼了。而这边钱标一把水塘空出来,他就养上了。
养上了,他就踏踏实实地下功夫,自己买书,看书,钻研技巧,这还不算,听说哪里有养鱼高手,他非得带上礼品,骑着摩托车过去请教不可。
也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吧,钱茂平生头一回养鱼,还真被他养成了,不仅没亏,第一年就赚了近五万。后来他经验越来越老到,鱼也养得越来越顺利,钱自然也是越赚越多,他村南的新房子就是那时起的。
这么一来,钱标就眼红了,心里不舒服了。按理说,钱家村比钱茂有钱的人家多的是,但这些人钱标一个都不嫉妒,不忌恨,他唯一忌恨的人就是钱茂。
因为钱茂养鱼的成功,使钱标在村里成了别人的谈资,成了笑柄,人家都在有意无意地挖苦他,取笑他,拿他与钱茂作对比,一天两天还好,日久天长,他心中对钱茂的恨意就越来越浓。
他心里是一直想报复钱茂的,可就是找不到由头。然而钱少勇的出家却让钱标觉得,他报复钱茂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钱茂养鱼再成功又怎么样?儿子都出家了,都成绝户了。这消息把钱标乐坏了,兴奋坏了。这家伙,天天走路唱小曲,天天喝酒配熟食,天天在村里村外做宣传工作,比他养鱼那阵可忙多了。
事情过去都大半年了,一般人早就不说了,说也说腻烦了,听也听腻歪了,时间终于抚平了一切,可就是抚不平钱标这张嘴。这张嘴也终于惹祸上身了。因为钱茂这个老实人,再也受不了了。
自少勇出家以来,钱茂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但他为人本分,老实,内向,有气从不出口,都是内销。
有些人当面讽刺挖苦他,他也照样跟人家聊。可钱标这小子实在不是省油的灯,实在是要逼钱茂动手,于是钱茂就动手了。
钱标真没想到钱茂会跟他动手,他的狂,他的横,在十里八村是出名的。钱标身高一米八十几,体重近两百斤,这种体格在南方人中很少见。但钱茂还真不怕,因为钱茂当过兵,在部队里学过些擒拿、格斗、摔跤的本领,面对钱标这样强劲的对手,他愣是没吃亏。
不过话又说回来,钱标虽说人长得壮,但这小子天天胡吃海喝,吃完喝完不是躺沙发,就是坐牌桌,力气并不大,肌肉也白白胖胖,松松垮垮的,像吊着一身米袋子似的,跟钱茂那一身腱子肉真不能比。
钱标养鱼输给了钱茂,现在倒好,打架也输给了钱茂,钱标估计是觉得自己一世英名,全毁在钱茂手中了。他哪里是吃了亏就肯轻易罢休的人啊,他偷偷地早就琢磨起报复计划来了。
钱茂养的鱼,大多数有人来收,剩下的,都去镇上卖,赶上天气不好,也在村里摆摊。或者是夫妇俩分工,一个去镇上卖,一个在村里摆摊。那天早上,钱茂的老婆方霞,又在村里的菜场卖起了鱼,钱标便去他摊上买鱼。
方霞知道钱标这个人跟他们家不对付,又刚刚跟自己丈夫打过架,本没心思与他接近。但她毕竟是个生意人,不管是谁,只要他是来买鱼的,方霞也不好撕破脸。就这样,方霞还是把鱼卖给了钱标。
钱标把鱼买回来后,让他老婆做了鱼汤。下午,一个消息便在村里传开了:钱标家吃了钱茂的鱼后,全家都中毒了。夫妻俩,还有儿子,无不恶心难受,腹痛腹泻。
钱茂听到这消息后,自然急了,他连忙打听其他买主的状况,询问他们中午吃鱼后是否有什么不适。询问的结果是,这些人都好好的,没有一个出现钱标家的症状。
钱茂正暗自疑惑,却听邻人来报,说他佛光寺北坡鱼塘的水已被钱标抽干,钱标正带领他的老婆,孩子,还有一帮亲戚,下塘捞鱼。
钱茂来不及说话,火急火燎地赶到鱼塘。见钱标一家正捞得起劲,忙大声喝止。没想到钱标上来就给了他两耳光,说他的鱼有毒,害他全家病倒,差点吃死人。他钱茂卖这种鱼,就是谋财害命。钱茂被骂得哑口无言,又见钱家人多势众,便只好站在岸边干着急,眼睁睁看着鱼塘被他们糟蹋了。
回去后,钱茂越想越不对劲,再加上鱼塘被毁,自己还挨了巴掌,心中越想越气,便打电话报了警。
很快,当地派出所的民警赶到了村里,他们了解了钱标与钱茂之间的纷争,查看了鱼塘的受损情况,也访问了当天向钱茂买鱼的群众,发现并未有第二家出现钱标家的中毒情况,而且不但是当天,就以前那么多人吃钱茂家的鱼,也没听有谁中毒的。
情况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了,只是钱标始终不承认自己是造谣生事,始终咬定全家吃了钱茂那儿买的鱼后,都中毒了,吃坏了。他一气之下才打了钱茂,捞了钱茂的鱼。民警也反复询问了钱标的老婆和儿子,这两人也是死不松口,就说自己吃了鱼后上吐下泻,并说当时吐东西的声音很响,邻居应该也可能听到,建议让民警去问问他们家左右的邻居,看看他们是不是听到了。民警一打听,还真有一个邻居听到钱标家有人呕吐的声音。
民警又问吐出的食物在哪儿?他们又说已经被马桶冲走,又是一个死无对证。民警也没辙。
调查走访了一圈,派出所的民警认为该纠纷还是以调解为主,就劝钱标赔点钱给钱茂,怎么说也捞了人家辛辛苦苦养大的鱼。但钱标就是不给,他认为是自己家人吃了钱茂出售的坏鱼,健康受到损害,身心受到摧残在先,他们本该追究钱茂的法律责任,钱茂也本该赔偿他们全家误工费,精神损失费,自己仅仅下水捞了他几条鱼,已经算是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便宜他了。
反正不管怎么调解,钱标都是死活不认账,死猪不怕开水烫,就这么个架势一撑到底,天王老子都没办法。
派出所的人也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加上钱标是村主任,平时与他们也都认识,不痛不痒地调解一番,就草草收场了。其结果是钱标一分钱都没赔,一句道歉的话都没说,便又生龙活虎地开始在村里显摆了。
但这样的结果,钱标仍不满意。因为钱茂居然敢报警,这让钱标更加痛恨钱茂。要知道在这村里,还从没人敢像钱茂那样与他对着干的。
于是,一件至今未破的悬案发生了。就在派出所民警离开村子的第二天,时间大概是凌晨一点钟,钱茂盖在村南的几间新房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一顿猛砸,看家的黄狗是先被一锤子打死的,之后,几扇门,几扇窗户,几辆电动车,全砸了。
这伙前来打砸的人来势汹汹,且动作迅速,同时行动,三下五除二就砸了这么些东西,等钱茂夫妇惊醒,穿衣,下楼,只见这伙人四散逃跑的背影,根本逮不到人了。
钱茂只好认准一个去追,那人慌不择路地乱蹿,钱茂也跟着乱追,没多久这家伙就跑到了村西的桃子地里。
钱家村的地势你们也知道,那是东高西低的。那人跑进村西的地里,地势就越来越低,他就难免一层一层地往下跳。也是活该钱茂要倒霉,下楼时匆匆忙忙穿了双拖鞋,你说怎么在这种地方跟人赛跑呢?
结果怎样,人家穿着运动鞋,上蹿下跳,羚羊似的,一点事没有,反而是钱茂自己,拖鞋也飞了,脚底也穿了,腿骨也折了。腿一折,也就没戏了,那人也就彻底跑没影了。
回来之后,钱茂还是报了警,但这次抓住嫌犯的机率更加渺茫。月黑风高的,来人长什么样都没看见,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儿找人去?虽然钱茂死活认为是钱标与他的几个兄弟干的,但派出所回你一句“证据不足,疑罪从无”就解决了。
钱茂再一次自己认栽。锤死的狗,自已埋,破了的门窗,自已换,砸烂的电动车,自已修,折了的腿,自己上医院治。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钱茂的父亲也在这当口死了。搞不好也是因为那段时间,钱茂家屡屡出事,实在不太平,老人家操心操得着急上火,一下子过去了,但这个也不好说,反正是赶巧也死了。
钱茂可以说是带伤操持,直忙得焦头烂额。办丧那天,寒风四起,大雨时作,送葬队伍打算从村西祠堂出发,经村中大路走向村东公墓。
然而,当队伍经过钱标家门前时,钱标的老婆却拦住了去路。说是怕沾染晦气,不吉利,让队伍绕道而行。
队伍中有好些人都向她说好话,求她放行,说几百年来,村里的送葬队伍都从这条路走向村东,如果要绕道,只能从南边的小路迂回。走这条小路不仅绕远,而且小路狭窄,实在是不方便做事。
好说歹说,钱标老婆就是不让过。双方就这样僵持着。为表示态度的坚决,钱标老婆干脆搬了把椅子坐在路中央,又叫儿子钱力站在一边给他打伞。
“耗着吧,看谁能耗得过谁?”她狠狠地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瞅着送葬的人。
风急雨寒,人们怨声载道,可就是无一人敢冲过去,因为大家发现,挡在路中央的是钱标老婆与儿子钱力,而站在自家阳台上看戏的却是钱标和他的几个兄弟。
钱茂自已也只能干瞪眼,想打架都不够格。腿伤还没好,走路都跟铁拐李似的,怎么动手?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掉转方向,从南边小路绕行。
但事情就是那样凑巧。钱力为了给他妈打伞,自己却被风雨打了个够。当夜便出现了重伤寒症状,发高烧,说胡话,抽搐,昏迷,不省人事……
钱标夫妻将孩子送到镇卫生院医治,镇卫生院治来治去就是毫无起色,夫妻俩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直接开车将钱力送到市医院救治,那时孩子已经完全不行了,以前还说胡话,还抽搐,那时人都不动了,市医院的医生也说为时已晚,他们无力回天了。
钱力的去世,让村里人头一次看到了钱标伤心的样子。
他老婆心疼儿子,想为他找块好的墓地,便专门请了个风水先生来村里看,先生在墓园绕了几圈,看中了一块地,老婆便说动钱标,打算让儿子葬在那里。
但钱标也知道,村里的公墓是编了号的,凡村里人去世,都顺着编号来下葬,不存在挑三捡四的说法。但自己好歹是村主任,在村里向来一手遮天,再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谁管那么多闲事,便也认同了老婆的意思,将儿子葬在了自己选中的那块墓地。
村里人当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都不吭声。唯独钱茂坐不住了。他因为屡受钱标欺凌,心中早已憋足了气,这回又见钱标带头违反纪律,便又往上面告了一状。而当时又正逢村干部换届选举之际,钱茂这一告影响不小,直接或间接导致了钱标在选举时的失利。
钱标由于丧子,本来就情绪暴躁,钱茂这一告,加上自己连任的失败,那效果如同火把扔进油库,直把他惹得怒气冲天,不可收拾。
一天早上,钱标见钱茂夫妇双双去了鱼塘,便担着两桶大粪,踢开了钱茂家的门。将两桶大粪,倒在了钱茂家中。
钱茂得知情况后,想找钱标拼个你死我活,但方霞苦苦哀求,他不得不为之动容,便只好强压住怒火,与妻子方霞收拾起一塌糊涂的屋子来。然而悲哀的是,不管他们如何打扫,屋里的臭味却始终清除不掉。钱茂没计可施,只好请了装修队,把本来就八成新的房子,又全部翻新了一遍。
钱茂越想越气,多年来的苦闷与不平,不断冲撞着他的内心。他知道自己明里是斗不过钱标的,他只有在暗处下手,悄悄地报他的仇。
于是,就从那天晚上开始,每天深夜,村里人都睡下之后,钱茂就起床了。他半夜起床只为一件事,就是去钱力的坟前撒一泡尿。在这件事情上,他可以说是持之以恒了。哪怕是刮风打雷,下雨下雪,他打着伞也要去撒这泡尿。
钱茂的坚持有了结果。到了盛夏,钱力的坟墓已经是臭不可闻了。一股浓烈的尿味,让钱标觉察到了异样。他意识到这是有人在报复自己,便下决心要找出这个人。其实吧,钱标当时应该也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之所以还像毒蛇一样潜伏着,无非是想亲自捉到这个来坟头撒尿的人。
钱标也劝老婆先不要声张,要沉住气,以免打草惊蛇。而他自己则趁夜色在钱力的墓旁蹲守,看看到底是谁在捣鬼。因为他觉得,白天是不可能有人这么做的,做这件事的人一定是在夜里干的。
不出钱标所料,他仅仅在墓地蹲了两个晚上,就发现了前来撒尿的钱茂。他当时不动声色,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更没有马上站起来,与钱茂打架。因为,他知道要论真刀真枪地对打,他是打不过钱茂的,他对付钱茂应该是暗中下手。
“他下手了吗?”李仁翔忍不住问道。
钱学贵道:“没有,所以说这人阴险啊。起初几天,他就是在全村宣传,说自己亲眼看到钱茂在他儿子坟头撒尿了,这个撒尿的魔鬼就是钱茂。他打算替天行道,把这魔鬼烧死。钱标翻来覆去就说这些话,说了好一阵,也没见什么动静。就当人们以为这事情差不多就这样要过去的时候,钱茂刚刚装修好的新房子一把大火,被人点了,等到钱茂夫妇从鱼塘赶回来时,已经烧得火光冲天,没法救了,只好眼睁睁看着房子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是不是钱标放火烧的?报案了没有?”陈君毅问。
钱学贵冷笑道:“谁都知道是钱标烧的,报案也报了,可没用啊。还是证据不足啊。民警问钱标,你天天在村里喊,要烧死钱茂,烧死钱茂,你还说这房子不是你烧的?钱标说对啊,我喊的是要烧死钱茂,又没说要烧掉他家房子。”
陈君毅道:“我知道钱标是怎么想的,他是既想让所有人知道钱茂的房子是他烧的,以便报复钱茂,同时在村民面前立威,又给了自己狡辩、后退的余地,所以他喊的是要烧死钱茂,实际做的是烧掉了钱茂的房子。”
李仁翔对于陈君毅的观点表示赞同,又转头问钱学贵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钱标欣赏完钱茂夫妇丧家狗般的模样后,就与他老婆一起离开了钱家村,外地打工去了。钱茂夫妇没办法,只好自掏腰包又东拼西借,把房子又盖了起来。打那后,钱茂夫妇俩身体也坏了,不知是被气的,还是累的,总之是生活不易,也难为他们了。”
钱学贵将话就说到这儿,打住了,旁若无人地喝起茶来。
“讲完了?”陈君毅问。
“差不多吧。”钱学贵含糊地说。
“我刚才的问题是什么?是问钱茂为什么要烧佛光寺对不对?”
“对,好像是这个问题。”
“那你跟我说什么了?你跟我说的是钱标怎么烧钱茂家房子的,对不对?”
“对。”
“那你是不是跑题了?”
“没跑题,我还没说完,你的问题我都记着的,我一口气讲那么多,这不口干嘛,就喝点茶润润嗓子。”喝完茶,钱学贵把杯子往床头柜上一放,果然又接着往下说去:“钱茂把房子盖完后,有一天来我家串门,我陪他喝了半天酒,两个人都有点喝多了,我记得钱茂哭了,一个劲地跟我吐苦水,说他的不幸与不易,眼泪哗哗地,说到最后,他总结他的苦难,归根结底,一切的根源就在于他儿子的出家,就在于这个可恶的德照法师,与那座可恶的佛光寺。我作为他的老邻居,老哥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好言相劝,好言相慰。当时我觉得他也听进去了,他也理解了,接受了,后来我有事要出去,他也就走了。等我从外面办完事回来,就听说钱茂被抓了。原因就是火烧佛光寺。”
“他是把自己房子被烧的恨,以及长久以来心中累积的不平,都用火烧佛光寺的方式来发泄了。”陈君毅一句话总结了钱学贵所说的内容。
“对啊,”钱学贵点头道:“可能跟他在我家大喝了一场也有关系吧,要不然,尽管他受多大委屈,他在头脑清醒的情况下也不会这样极端的。”
“他是怎么烧的?”李仁翔问。
钱学贵答:“他从我家喝完酒,说过哭过之后,就去佛光寺北坡鱼塘了,你知道,我们钱家村是远近闻名的水蜜桃专业村,钱茂虽然以养鱼致富,但他家也有地,也种着些桃子。水蜜桃是这样的,三月开花,花期结束后就长出小桃子来,小桃子为防止日晒雨淋,鸟吃虫蛀,就得用小纸袋将其套上。像我们村的桃子大户,桃袋子都是委托他人生产,或直接向印刷厂购买,但像钱茂他们家,没几株桃子,也就没必要大动干戈了,因此,他家的桃袋子,都是由钱茂妻子方霞,用旧报纸糊成的。佛光寺北坡鱼塘的宿舍就堆满了旧报纸,方霞看塘时可以一边看,一边糊桃袋子,方便。
而那天,钱茂就把那几堆旧报纸统统搬到了佛光寺,当引火材料,一把火点着了。不得了,佛光寺全部都是几百年的古建筑,幸亏发现及时,赶来救火的人又多,加上佛光寺刚好离环城大道不远,消防车很快就到了,这才没造成太大后果,否则钱茂的罪过可就大了。当然,法院量刑时肯定也考虑到了钱茂的遭遇与他当时的状态,以及佛光寺的态度,综合裁量,才轻判了,坐了半年牢,要不然也绝不可能这般便宜的。”
听完了钱茂父子的人生故事,陈、李二人都唏嘘不已。小小一个钱家村,就有如此复杂曲折的人事,又何况这大千世界呢?
“那依您之见,德照法师的失踪会不会跟钱茂有关系呢?”陈君毅又问钱学贵来。
钱学贵被问了个不知所措,只好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这个……不好说,委实不好说。”
陈、李二人互相递了个眼色,双双站起身来,向钱学贵道别。
“打搅您半天,也非常感谢钱主任的热情配合。”陈君毅道。
钱学贵道:“哪里的话,都是应该的。”
“那我们就先走一步,如有什么问题须要向钱主任讨教,到时再来打扰,”陈君毅握着钱学贵的手,又叮嘱了一句:“今天的事先别往外说。”
“这个我知道,您放心,当村主任的人了,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一行人走到楼下,钱学贵的妻子也从沙发上站起来,又向客人客气了一番,陈、李二人这才走出屋去,跳上了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