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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点燃后,能看到卧房里的房梁与窗棂都以直线为主,而且颜色简单、饰画很少,有大量的木材用料。这是大士族之家的女郎闺房,依旧有一种古朴的气息。唯有丝织品的颜色丰富一点,紫色的轻纱、屏风上锦缎,给典雅简洁的房间修饰了些许鲜艳的颜色。
对了,还有王玄姬的白色里衬交领上,有红黄色的刺绣。她说过,愿意在每件里衬上刺绣花纹,但以前她的衣着不是这样的、往往是颜色灰暗的长袍。
王玄姬跪坐在铜镜前,转过头面对榻上的令君,目光依旧低垂不好意思,她小声道:“不把榻上的垫子换了吗?”
令君翻了个身,依旧裹着被褥,只把雪白的手臂露了出来,撑着头看王玄姬,一副慵懒的样子:“等一会再换罢。”
秦亮坐在胡绳床上,没有急着上睡榻。这胡绳床就是玄姬起先放衣裳的地方,挨着榻。
他也感觉到,最近令君做清洁的琐事不太积极。他这时才想起,昨天晚上睡觉前,夫妇二人像平素一样做了些事才入眠,但令君没有沐浴更衣就睡了。要是在以前,她就算是用冷水也会立刻去沐浴。而且秦亮与玄姬亲近,最后换了人、风险让令君来担,令君也没有要沐浴的意思,连榻垫也不急着换。
这时外面传来了“沙沙沙”的雨声,王玄姬婉转动听的声音也带着点惊叹,“下雨了。”
“没关系,外面那房里有伞。”令君的声音道,她又用玉白的手轻轻拍了一下榻边,“过来坐坐罢,姑那头发一时半会梳不整齐。”
秦亮也发现玄姬那长长的青丝要花点时间才行,再说天还没亮,她可以明早起床继续收拾。她又拿着手绢,轻轻擦了一下眉梢被汗水弄花的黛色,然后从筵席上站起来,走到塌边。
王玄姬的凤眼眼角看起来挺妩媚,画一下眉毛修饰、确实更好看,再把嘴唇用胭脂涂红一点,一张鹅蛋脸就很明艳动人了。
不过她的眼睛里隐约有忧郁之色,并没有因为情感滋润而得到太大改观,不像令君总是很疲惫不想动、连洁癖都好像不治而愈了大半。
洁白细腻的皮肤汗涔涔的,几根青丝粘在朱红的唇边,美艳的凤眼里却有些忧伤,秦亮看在眼里、觉得好像玄姬有一种凄美之感。
“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秦亮忍不住好言问道。
难道还为上次过分的经历而生气?但今夜同被,好像也是很过分的事,玄姬还主动来了。但她看起来,反正应该是有什么心事。
玄姬有点害羞地看了秦亮一眼,果然没有丝毫恼意。她柔声道:“没有,阿母那里有点事,怕她多心,所以我这些天没来、来找令君。”
“白夫人又欺负姑了?”令君轻轻拉开玄姬的交领来看。此时的衣裳领子一般都很宽松、所以要交叉叠在一起才能遮蔽身体,玄姬的皮肤很细腻光滑,一拉就露出了锁骨削肩。先前黑灯瞎火的,秦亮没看清楚,这时忍不住转头看,但很快玄姬的肩膀往上一耸、伸手就把衣服拉了上去。
玄姬道:“别看了,没有伤。不要担心,我暂且安抚好了她。”
想到白夫人、以及王家其他人,秦亮与王令君一时间也没有好办法。
玄姬好像被外面的小雨声吸引了注意力,脸轻轻侧过去、向着门窗那边,秦亮则不禁怜惜地看着她的侧脸。
这样短暂的姿态,倒让秦亮想起了一句诗: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没一会儿,玄姬转头看了一眼秦亮的眼睛,又看着令君忽然开口说:“我从小有好多年不姓王,养在外面的,令君知道。”
令君轻轻应了一声,依旧躺在榻上,用白生生的手臂撑着头,与玄姬对视着。
玄姬道:“那时阿父不时便会带些钱财来,但有时候阿父很忙,偶尔会忘了很久,人又在外地,我们就过得比较难。阿母会把奴仆全部辞退或卖掉,以便能熬到阿父想起来的时候。什么事都要自己做,阿母也会驱使年幼的我帮忙。我很不想做那些很脏的事,身上全是污秽,但阿母也不想做、就会叫我做。”
难怪令君说姑是个可怜人。令君此时也伸手握住了玄姬,兴许是先前秦亮这样握令君的手、让她学会了,她也十指相扣地紧紧抓着玄姬的纤手。
秦亮和令君的眼神都很真诚,于是玄姬愿意倾诉了,“我可能有点懒罢,所以才厌恶做脏活。但其实我能过苦日子,穿粗布、吃差点甚至只能半饱,我都觉得没什么。回想起来,我其实厌恶的是那种朝不保夕的感受,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好好过日子。”
玄姬以前喜欢穿粗布袍服,原来是有原因的。
令君好言道:“幸好阿父后来把你们接了回来,现在不用担心了,王家再怎么也能衣食无忧。”
玄姬沉默了稍许,又道:“阿母为了让我听话,还经常威胁我,说要我送去做伎女。”
令君冷冷道:“别听她的,王家人去哪,是她能说了算的吗?”
玄姬抿了抿朱唇,看了令君一眼,“我知道她只是威胁,说说而已。她从小把我养大,还是了解我的性情,知道我害怕那种日子,所以才会说来吓我。现在已经吓不住我了,以前年纪小不懂事,想的简单,容易被大人吓到。”
令君接着又柔声安慰了几句。
玄姬“唉”地幽幽叹了一声,“多想有个地方躲起来,不用应付这个那个不相干的人,只和自己谈得来的人相处,又不担心未来的日子。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秦亮有时确实容易共情,他现在与玄姬的处境完全不同,却竟然能对她说的事、有种感同身受的感觉。
估计还是前世的阅历造成的。那时秦亮在大都市讨生活,收入挺高、出门不说每次西装革履起码也是整洁、回家是现代化的感觉舒适生活,但是也有朝不保夕的感觉。无论跳槽到哪里、裁人经常是整个部门砍掉,钱也存不下、房贷生活费就搞得差不多了。他有很多亲朋好友是另一种生活,会劝他知足常乐,但他一想到,如果自己被迫要去干那些又累又收入低的事,要放弃体面的日子,关键是债务怎么办?他就会头皮发|麻、焦虑不已。
“姑说的感觉,我懂。”秦亮忍不住也拉住了玄姬的手。玄姬转头看着他的眼睛,秦亮此时心里又想起了一句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不过现在秦亮的处境已有改变,他觉得还大有可为、根本不到无奈叹息的时候。他的眼神也随着心里的想法而变化,变得坚定,“还有时间。我现在已经渐渐有了起色,正在想方设法一步步规划,去实现心中的理想,机会也还是有的。姑就算暂时没有名分保障,也要相信我,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靠得住。”
玄姬看着他的眼睛,打量着他的神情,贝齿轻轻咬了一下朱唇,点头道:“妾相信君。”
“这叫得。”令君的声音道,“姑看我就那么靠不住吗?”
玄姬的脸一红,不动声色地把手从秦亮的手中抽出来,欠身搂住了令君,说道:“我说错了,仲明那么有志向,刚才说话忽然气势雄壮,我一时就把自己放低了,才那么称呼。”
“我可不只是说称呼。”令君也领情,从被褥里探出身子,与玄姬拥抱。秦亮看着令君的身子模样,人都愣了一下。
这时玄姬放开了令君,转头看了一眼门窗方向,语速加快道:“可能快天亮了,我不能久留,得走了。”
令君点头道:“现在确实不能让人知道,我也不留你。”
玄姬嘴里说得急,动作却很磨蹭,一副不想走的样子。果然她又轻叹了一声,说道:“每次与你们夫妻在一起,我都觉得好……安心、高兴。可是总觉得在一起的时间太短。”
她虽然说的是伤感的事,但估计说出来后、心里会有舒服的感觉,人有时候是需要倾述的。而且倾述的对象往往不好找,愿意听,听得懂,喜欢听,共鸣。
“真的要走了。”玄姬又看了一眼门窗那边,终于站了起来。
秦亮道:“我穿好袍服了的,送姑出去罢。”
令君点头道:“我好困,先睡了。”
出门后可以走一段回廊,但秦亮还是记得拿了一把伞。两人默默地走到了门楼后面,莫邪坐在那里打瞌睡,听到有人来,急忙起身抽掉了木闩。
“我走了。”玄姬回头看了一眼。
秦亮想起在寿春送别时的感慨,每一次离别都应该认真一点,他立刻深深吻住了玄姬的嘴唇,给了她一个拥抱。玄姬的浑身都绷紧了,被放开后,她呼出一口气、看了一眼莫邪,接过秦亮递的伞、逃也似的跑掉。
“记住你家女郎说的话,不能告诉任何人。”秦亮沉声提醒道。
莫邪红着脸低着头:“妾是女郎的人,女郎出阁了,妾也是君的人,君予求予取。妾怎会出卖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