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泡馍

　　这柳小雪生平第一次看见一只大羊是怎么被拔毛扒皮，开膛破肚，十分震惊，她拿起手机一一记录，生怕丢下任何一个环节。尽管她喜欢拍视频记录一些自认为稀奇的事情，但是，也仅仅是为了扩充网盘内存，并不会细细品味，一一鉴赏。退一步说，这血淋淋的画面，不去拍视频，睁眼白看，实在不忍心，但是一边拍一边看就不一样了，什么时候只要转换成记录者，勇气也多出了几分，那种旁观者的冷静，那种记录着的
　　网上总是调侃一种定律，说的是之前无论如何发誓绝不做的事情，绝不接受的做法，最后都会沦为泡影，形成一个事与愿违的行动，这个定律，叫做真香定律。现在柳小雪闻着那纯天然的羊肉香，肚子早就咕咕乱叫，那点对动物的怜悯之心，被食欲冲散了。
　　“这羊肉可真是香啊，有一股奶香味，阿姨，你真会做饭啊！”
　　“哈哈哈，阁就是乱做，好吃啥咧！娃娃喜欢就成！”
　　“我妈可是村里最会做饭的，什么镇上的活动，领导上来，结婚，死人，生小孩，只要办酒席，排桌子，都会先想到我妈的，柳小雪，你有口福了，这么大的羊，过年都不一定杀的。”江飞雪按照母亲的指示往大锅里一边放佐料一边解说着。
　　“是吗，那还真是厉害啊，这羊肉真是比饭店的味道好闻不知道多少，感觉气味都附在鼻子上，进到肺里去了。怪不得江飞雪老说我做菜太难吃，我其实觉得还是可以吃的。嘿嘿~”
　　“就你那水平。”江飞雪越发得意了。
　　“说啥咧！人家娃娃是谦虚，给你妈说好话咧，你就眼睛糊了屎看不见路了哇，去一边去，阁忙着咧！”
　　柳小雪见江飞雪不发一言，乖乖去灶台那边切香菜。也跟过去，问：“这是干嘛？”
　　“弄点香菜，香肉更香啊。”
　　“我知道，我是说这个，跟窝窝头似的，是馒头花卷吗？”
　　“这是馍馍，你没吃过羊肉泡馍吗？那个馍，就是拿这个泡的。”
　　“哦，原来是这样。”
　　江妈妈见柳小雪恍然大悟，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真的，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开心的笑呢？
　　“好了，肉好了，拿到屋里头吃去。”
　　这两人端着一大盆羊肉出了厨房，再走到客厅里，这设计确实和四合院差不多，大客厅是坐北朝南的。那阳光照到炕上，铁炉子上，茶几上，沙发上，还有羊肉上，这热气腾腾的羊肉飘出的蒸汽都是黄灿灿的。
　　“叔叔，别忙了，来吃饭啊，羊肉好了。”
　　“哦，好了吗，你们先吃，我把这羊肉放到库房里腌好了，不然坏掉了。”
　　虽然这么说，柳小雪还是想再等等，那江飞雪一把抓住羊蹄子就吃起来，江妈妈没有上桌，在厨房吃。
　　“江飞雪，你不拿筷子吗？怎么没碗呢，我去，你怎么把骨头吐地上，不好扫吧？”
　　“嘿，一看你就是没吃过手抓羊肉，我们北方这边吃羊肉都不用碗和筷子，麻烦。啊，你看到了吗，这样，把羊肉汤盛上，把馍馍撕小块，放在汤里，这香菜，撒上一点，呐，给，你尝尝。”
　　柳小雪小心翼翼接过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汤，喝了一口，舌头差点没被烫破，十个指头也是烫呼呼的，她放下羊汤，呼扇呼扇吐着舌头，拿起湿巾当做防烫膜，手指有了冰冰凉的湿巾隔着，舒服多了，她吹了吹，再喝了一口，果然非常鲜美可口。江飞雪不停嘲笑着，手上那大羊蹄子像是胜利的号角。
　　“哦，你就大蹄子嘴里啃，你吃肉人家喝汤，小雪，我家江飞雪也太滑头了么。”
　　“哈哈哈，没有了，叔叔，这汤真好喝，先喝汤再吃肉，才更加有味道！”说完柳小雪又拿着大碗喝起来。
　　“是啊娃子，咋们这个地方啊，就是穷苦，什么都没有，但是羊肉好着哩，你娃娃一路上也累了，吃上咱们的羊肉啊，胃就实诚了，哦，就是暖和了，气色就好了。”
　　柳小雪仔细体会，果然胃部升起一团热气，拿起那红色的小圆镜照照，真是红扑扑的脸，不用胭脂也是非常鲜活润泽。
　　“叔叔，真是，你这羊肉还有美容的功效，我家里吃的羊肉总是膻味重，一点不软，要不就是压力锅压烂的，也没有弹性，要不就是咯牙，反正就是没那么鲜呢！这大锅真就活生生能把大羊煮的有滋有味的！”
　　江爸爸见柳小雪能说会道，十分欣慰，接着说：“就是，娃娃，就是！哎，咱们这个地方啊，羊好，牛好，人也好，城里的肉啊，都是死肉，加了饲料，激素，危害大的很啊，城里人不知道还把他们当宝贝咧，他们都吃不上农村的好肉了，这好肉啊，不值钱，一头羊这么大，花的时间长着咧，也就买不上几个钱，城里一个小串串涂点粉撒点料，就是十几块了。小羊羔子几千块的卖着么，哎，农村就是穷啊，苦得很，娃。”
　　柳小雪见江叔叔抽着烟，不停说着，嘴里又冒出浓重的酒味，想到动情处，那粗糙的手不自觉就握着柳小雪的手，语重心长的交待起来。柳小雪被烟熏的眼睛发酸，鼻子发涨。酒气也是难以抵抗。但是心一软，也不好违拗。
　　江妈妈坐在沙发上看人估计是醉了，又怕柳小雪厌烦，就说：“你这跟娃说啥咧，人家也不知道，还说不停了。喝了多少就了这么多话害死人了么。”
　　江飞雪也觉得不应该说那么多，看着柳小雪说：“我爸就那样，喝酒话多。”
　　柳小雪不明白其中含义，只是希望吃羊肉，一边啃着大大的羊肉一边听江爸爸说话，并没有什么不妥。
　　“娃娃爱吃，多吃点，哎，这娃娃实诚，想吃啥不拘着，有的女娃装小姐咧，咋们这边的女娃，也快成公主小姐了，还一直不吃不吃，舍不得张口，到了城里倒是买着吃，花钱得很嘛。都看不起家里的好东西了。嘿嘿嘿，娃娃，我就这么个话，你别多心了。我家飞雪啊，也是不爱带，我说火车上带着肉吃点子比卖的强，他理也不理，啥也没带就走了，每次把人给气死。哎，嫌我们穷，咋们也是心里苦着。”
　　柳小雪似懂非懂，也不在意，一心迎合江爸爸，说什么都一个劲的说对，是，好。还能曲意抚慰。总之长辈的几车子的话都倒出来了。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才被江妈妈和江飞雪劝下。
　　穷苦？柳小雪从来没想过这两个字，也许，就是没有钱花，没有体面的日子过，顶多就是辛苦一些而已。但是现在，江爸爸三句话里，两句都带着这两个字，它好像扎进了老人的骨头里，好像把穷苦的意味，化作了眼前这个老实憨厚的形象。这份纯净和善良，是一生摆脱不了的穷苦，造就的。
　　这并不是什么动人的符号，这让柳小雪心中不忍，心脏在隐隐发疼，有一股血泪，流满了身体，五脏六腑也收到煎熬。柳小雪现在觉得，穷，就是一穷二白，纯粹的一无所有，苦，就是这一无所有，带来的痛。挖心刻骨之痛。那么，为什么这么的痛，却让江飞雪如此这般灿烂，阳光。如此活泼。难道穷不好吗？
　　穷是好的，是大地的那片黄色，是牛，是羊，是简陋的茅房，是面糊糊，其实自然之物，什么都不属于人，出了那份人情，还有什么是你的呢？所以是穷得干净。你和羊不一样，牛不一样，和黄泥巴，草垛子，小茅房不一样，但是只要你穷，你们在画面里就会如此协调，如此天然，如此感人。
　　这份和谐，是穷到了自然里。
　　但是人，不能是这片地，也不能是生下来就注定种地。他的父母不想，他也不想。。
　　自然，并不一定是美的。它还有穷苦。
　　所以江飞雪，他需要去热闹的人群中体验，要去四通八达的大城市，去沿海，去高楼大厦里眺望，要订一份外卖，买一台电脑，需要女孩一起去看电影。要融入社会，要获得大多数人心目当中的成功，要不负自己。这份念头，注定会带来一系列苦。只有这样，才是平衡的，只有苦到了人海之中，才不会有人注意到苦，只有在人潮翻涌的城市，才慢慢褪去来自故乡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