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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桥左门之后,提着灯笼穿过浓雾笼罩的长长青石路,尽头,就是不夜城。
不夜城并不算大,在北冥酆都治下十八座鬼城中,是最小的城,但位置特殊,乃是新死的恶魂要进入北冥的首要关口。
城墙五颜六色,就像死人下葬时纸糊的房子墙面,城门上挂两盏白纸灯笼,灯笼下,一黑一白两扇光门,紧紧合拢成太极图案,门前静立着两个影子一般的蒙面鬼,也是一黑一白,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活像端午的大粽子,只有空洞的双眼露出来,手中各提一条通体赤红的铁链,铁链的两端,是布满倒刺的镣铐。
苏帆走到门前时,伸出手指往两个鬼人眉心一抹而过,两个鬼人空洞洞的双眼立即恢复明光,却瞬间跪地低着头毕恭毕敬道:“恭迎城主。”
“守好鬼门。”
苏帆冷冰冰地下令,两个鬼卫得令起身各立一旁,至始至终不敢看一眼苏帆的眸子。
苏帆往太极光图中瞬点出三指,光门波纹一荡,黑白光影各朝两边退散。
挂满花灯的长街跃然眼前,街上阴风呼呼,吹得沿街的花灯摇摆不定,五颜六色的花灯下,一簇簇黑影似一群群蚂蚁,这些,都是足不沾地的鬼魂们在成群游荡,模样和凡人一样,但都长得歪眉斜眼,面目可狰。
他们有人哭,有人笑。
哭的,不见眼泪,笑的,不知所谓。
琳琅满目的花灯尽头,一座三层的楼阁傲然而立。
隔远就能看得一清二楚,高楼第一层的门顶上竖挂一方牌匾,上书“不夜楼”三个金光大字。
那里,就是城主府,也是苏帆的住所。
苏帆在前,孟无影跟随其后,一走进城门,喧闹的街道上,鬼魂们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各自低头退开到街道两边,让出宽敞大道出来。
主仆二人穿过花灯长街,直到进府,所过之处无人敢抬起头来,苏帆进府之后,身后才又恢复熙攘。
府门亦有数个鬼卫把守,在他们的头顶,挂着两盏纸糊灯笼,进门便是一弯横拦整个楼层的曲尺柜,柜身画有黑白分明的太极图,柜台的两端,各自摆了一盏烛台,跳跃的烛火正催促着蜡白烛身垂泪,柜台后,有一把着了黑漆的大椅子。
除了这柜台,整个楼层空无别物。
孟无影绕到曲尺柜后的椅子坐下,把手中小鼎放到柜台上,将扣鼎的青花碗反了过来,变成碗口朝上而碗底盖鼎。
“半夜三更,时辰到!”
孟无影用指头从青花瓷碗的碗口弹了三下,叮叮叮!清脆如铃的声音传出门外去。
苏帆已提步上楼。
不一会儿,一楼就变得门庭若市,本在街上晃荡鬼人儿,相继排着队进府,排到孟无影端坐的曲尺柜台前,噤若寒蝉。
孟无影将柜台上的青花瓷碗和小鼎往前推了推,从碗旁那沓高至她肩头的账簿上抓下一本,盯着书封跃然纸上的“无常”两个大字,眼神一凝。
翻动账簿,轻微抬起头,看着柜台前排在队伍第一个的那个大腹便便的胖鬼,将碗往前一推,冷冷道:“想买什么梦?”
那胖鬼咧开嘴,脸颊两边的肥肉挤成一团,声音猥琐道:“回孟掌柜,欲觅春梦,前次我已花三滴眼泪在无常谱上看到自己生前的遗憾是光棍,至死从未尝过女人香,如今就想去往阳人梦境中尝一尝云雨巫山,嘿嘿。”
说着,芝麻绿豆般的双眼眯了起来,吐出肥厚的舌头往唇上一抿。
“先在无常谱上登记,价码和排号,等会儿自会唤你,滚一边去。”
孟无影从柜台下抓出一支黄橙橙的毛笔,厌恶地往柜台旁的墙角一指,那胖鬼乖乖听言行事,登记好后,走到墙角蹲下,乖乖等待着。
而此刻三楼,苏帆盘膝坐在矮桌前,背靠着楼栏,楼栏外,是不夜城满城的花灯彩光。
在他的对面,一个身穿青衫的青年亦是盘膝而坐,矮桌上摆了一方棋盘,但棋局早已经过厮杀,互为均势,此局当下,谁也奈何不了谁。
青衫人手执一枚白子,眉头紧锁,紧紧盯着棋盘,思考手中棋子该落何处,苏帆亦紧紧盯着棋局。
博弈向来如此,总要分出输赢,方可称为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青衫人苦思无果,捻着棋子的手悬顿在半空,本来紧绷的脸面却突然一笑。
“山水郎果然了得,纵使到了地府,亦能翻云覆雨。”
苏帆淡然摆手道:“不过借势而为,顺了秦先生的风。”
“各取所需罢了。”
二人四目相对,相视一笑,各自都明白对方眼中瞳孔所收缩的色彩。
“公子,今夜想要买梦的鬼已经全部登记完毕,请公子定下价码。”
孟无影走上楼来,走到楼梯口,就看见青衫人,瞬间瞳孔收缩,迈出来的右脚也急忙抽回了楼梯口,不敢再往前半步,站在原地向苏帆低头请询,话的尾音已细如蚊丝。
苏帆侧头去,摆手道:“按老规矩,把价格调到白日梦的一半,另外,把秦先生送来的新魂连同今日我渔来的新魂一起丢进幽冥鼎,明日,我这片帆正好借一借秦先生的风,下去吧。”
啪!
青衫人突然把手中白子重重扣到棋盘上,然后双眼放光,尽是得意之色,哈哈大笑:“山水郎,大局已定!终归胜你半子!”
苏帆回头一看棋局,果然,原本势均力敌的局势已完全扭转,自己的黑棋,俨然死气一片,这局,看来是定了。
突然,目光瞥到棋盘旁散落的一黑一白两枚棋子,探手将黑子抓到指尖,面对洋洋得意的青衫人,微微一笑,道:“非也,此间格局太小,恐怕局外有局,先生莫忘了盘外尚有弃子。”
青衫人深深地看了一眼孟无影下楼而去的背影,点头道:“山水郎所言不错,棋随局变,局外有局则变数未定。”
又露出一脸似笑非笑,看着苏帆道:“山水郎倒是做得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事关全局,同样是借秦先生的风。”苏帆摆手,不以为然。
孟无影下得楼来,重新端坐柜台后,满屋买梦的众鬼也已把无常簿中自己的生平憾事看过。
“一个一个来,奉城主口令,按老规矩,白日梦是五滴冥液,夜里的梦调到一半,舍余不取,两滴冥液一个梦,同时,噩梦的价格加倍,把冥液哭到我的忘忧碗中去,开始吧!”
孟无影说完把那青花瓷碗连同小鼎往前推了推。
“感谢城主阴德!祝城主阴冥千秋!”
众鬼纷纷转身朝楼梯跪拜下去。
阴间的鬼,每年只会哭出一滴鬼泪,有时在清明,有时在中元,由他们自己决定,但只要哭出一滴眼泪之后,无论他们如何撕心裂肺,都只能声嘶无泪,所以,鬼的眼泪珍惜无比。
很多鬼为了买一个梦,都是存了好几年的眼泪才能实现,所以他们对城主的降价感恩戴德。
每一个鬼,喝下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后,会把生前刻骨铭心的事情统统忘记掉,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记忆会永远消失。
相反,关于生前的记忆,会一点一滴重新恢复,这对鬼来说,是极其痛苦的,特别是北冥的鬼。
来到北冥的鬼,生前大多是奸恶狡诈之辈,皆非善类。
这一类鬼最大的特点是死不瞑目,生前尚有诸多未了事,但他们又无法冲破十八层浮屠塔的镇压和封印,自然无法重回阳间,只能寄希望于梦境。
而梦境,则由掌管不夜城和忘川的苏帆控制,孟婆的忘忧碗,既能盛忘忧汤,也能从忘川三千弱水中瓢出梦魇的眼泪。
梦魇的眼泪是梦境的根源,把梦魇的眼泪滴到用冥纸折成的纸鹤上,将梦境希望写到纸鹤的翅膀。
每当阳间七月半,将那些纸鹤放进忘川,随流进入无极渊,便可通梦。
梦魇与彼岸花相生相伴,从彼岸花中生,到忘川河中死,死的时候会流一滴泪,悬浮于忘川水面之下,不融不化。
鬼身不可以下忘川,若下忘川,便会灰飞烟灭,纵使是掌管地府的酆都大帝也对此无可奈何。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苏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