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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对决结束之后,人群渐渐散去。
这最后一场,实在让他们觉得扫兴。因为稍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来,张萱不是没有机会。她的技巧打法,有一些别开生面、另辟蹊径的意味,达到了一定境界,并不是一个初窥门径的先天高手。
她既然投降,那么李照到底有没有足够的体力,她的武学到底如何奇特,这就成了个未知数。
人们对此战的期待,完全地落空了。
但不管如何,结果就是“李华”这么个名字,一下子已经传播出来,成为了方圆城参赛者中比较瞩目的一位。不过和那些真正的天之骄子比起来,他就显得平庸了一些,因为他最大的战绩也就是修罗王侯辛。
也有人怀疑,小道君李照是不是换装改面,潜伏进了方圆城,但是李华绝对不在这个怀疑的列表之中。
江湖之中,卧虎藏龙,今次方圆城凭空出现的高手里,绝不止李华一个。要说是李照易容,有大把大把的人,都比他更有嫌疑。
毕竟侯辛此人,虽然也有一定江湖地位,但尚处于一个年轻一辈和老一辈人物的中间点,在真正着眼天下的人眼中,也算不得什么人物。
打败一个侯辛,根本证明不了任何东西。
更何况,“李华”面对侯辛的时候,还是险之又险的胜利,更无可能和小道君扯上关系。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对现在的李照而言,他只是结束了一天的修行,拜别了岳清露等人,刚刚回到了客栈的房间里。
一打开房门,一个人在里面好整以暇地坐着喝酒,似乎等待了许久。
李照并不意外,他早在进入客栈的瞬间,就知道了房间中的一切。
此人就是方傲君和刘真宗比武那一日,忽然出现在客栈里和李照对话一番,又忽然消失的青年男子。
“你今天的比武,很有意思。”青年男子手中拿着小小的酒壶,醉眼朦胧地看着李照,似乎喝了不少,“看起来是比武,其实是一场修行,你刻意压制实力,引导他们讲出自己平日里想讲而未讲出的‘话语’,因而超常发挥……嗯,这是你临时想出来的?”
“因为我要做很多事情,但是修行是一日也停不得的。”李照说,“所谓修行在人间,自须得因地制宜,思虑不同的修行法。这是一桩,其实打不打败他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武道体验。”
李照的办法,其实类似于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在治疗病人的过程中,会逐渐引导对方讲出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东西。李照也在引导陶望舒和侯辛两人,打出自己平日里达不到的境界。
事实上,陶望舒和侯辛两人此战之后,应该都各有精进。
当然,代价就是,他们的武道,底裤都被李照看清楚了。
“这些武道体验,都被你吃干抹尽,狼吞虎咽了罢。”青年男子咧嘴一笑,“好一个偷偷儿。”
“各有好处,合则两利,这不叫偷,叫窃。”李照神色如常,“当然,最好不要告诉他们此事,我这辈子也不要再见到他们了。”
“哦?”
“我怕伤害到他们。”李照很真诚地说,“我接下来的武功,或许能让他们见到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而那些东西的展现,一定会让他们无地自容的。”
青年男子的脸色很微妙,他定定地看着李照,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一时间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眉头舒展,哈哈大笑,然后痛饮一口壶中酒,“好好好,我答应你便是。”
两个人正说到这里,忽然同时神色一动,分了分心。
房间里沉寂了一会儿。
之后,房门外传来了一个敲门的声音,李照一伸手,真罡发劲,打开房门,后面显露出一个明眸皓齿、略施粉黛、笑盈盈的少女形象。
正是张萱。
而且张萱很明显是经过了一番打扮,换了衣装,修饰妆容,一身洗净,看上去比之前在擂台上一副江湖大姐头模样的时候,要端庄典雅、清纯可人许多。
不过她刚走进来,一看到门内的青年男子,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化,瞪大了眼睛,十分惊讶。
“你……你是……”她定定看着那青年男子,伸手一指,竟然是结巴了起来,瞠目结舌,“小……小佛王!!!你怎么会在这里!?”
嘎吱。
青年男子一弹指,把房门关闭了。
“是啊,我就在这里。”他神色平常,并不惊讶,而是看向了李照,“喂,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惊讶吗?”
李照道,“不出所料。”
“呵,吓不住你。”小佛王摇了摇头,无奈一笑。
“但你的头发怎么……”张萱走进了两步,用诡异地眼神看着青年男子,准确来说,是青年男子的头顶,忍不住问。
她的身份之罕贵,自然与小佛王真性有过见面,虽不算多么熟悉,却知道对方一直以来都是光头形象。事实上,这已经是真性少有的甚至是唯一的和佛门沾边的事情了。
光是现在,他也是有一口没一口地饮酒。
“哦,这个啊?”真性伸手往脑袋上一摘,居然摘下来一顶假法,而他也立刻露出一个锃光瓦亮的光头,白皙的皮肤构建出圆润的弧形。
他将假法放在桌子上,又将酒壶也放在桌子上。
双手合十,微微一笑,宝相庄严,清净无垢,“两位施主,有礼了。”
这一下,就让他的形象,从一个有些讨人嫌的青年,变得是个有些可爱的小和尚了。
张萱看得一愣一愣的,似乎想要伸手去摸一下那个光头,却又有些不敢。
“王无法呢?”李照问,“他在哪里?”
真性和王无法结合,这次来找自己,自然是知道李照是小道君的。
“他之前差点与方城主打起来,所以为了大局考虑,不愿意入城。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入城,就会再次和方城主遇到,一旦遇到,就会忍不住大打出手。”
真性摇头晃脑地说,“他说自己飘零半生,一事无成,接下来要成大事,就得先学会隐忍,不能够意气用事……哎,像一个小孩子刚学会自己去买酱油,就天天自己去买酱油一般。”
“这的确是小孩子做的事情,但也可以说是一种生机与活力。”
李照说,“实际上,大多数到他这样年岁的人,都不具备这种生机和活力,而是坚信以前的经验。而他根本不认为自己的人生已经成熟了,相反,他认为此前的一切都不过是寻找,而现在是真正该做事的时候。”
真性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他才刚刚出生而已,之前的五六十年都在妈妈的肚子里,这几年才看向世界,正学着做人呢。”
张萱在一旁听得目眩神晕。
这两个年轻人,居然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点评着天下五大宗师之一!?
而且将这个天下最疯狂、最无法无天、最神秘莫测、最喜怒无常的一个武夫,视作了小孩子。王无法之前的种种疯狂行为,都是一个小孩子不懂事,而现在这个小孩子才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义!
他们简直狂得没边了。
但是又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继续说话。李照看着窗户外边儿的景致,真性扣着自己的指甲,看酒壶上的花纹,还伸手在嘴边呵了一口气,闻了闻酒味儿。
两个人之前还你一言我一句的,现在却好像一下子形同陌路,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沉默中。
张萱忽然明白了什么,“额……那我走?”
“请。”真性眉开眼笑,一副你总算明白了的脸色,一弹指,房门打开。
“装神秘……”
张萱气鼓鼓地走了出去。
房门关上。
关上之后,李照也不看窗外了,真性也不扣手指、看酒壶、呵口气了。
两个人正襟危坐,对视着。
“现在城里是什么情况?”李照问,“来了几个宗师。”
“老秃驴在牢里,但是想要救出来就能救出来,当初对他不好,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果王无法不去制住他,老秃驴直接把奇阳大经送给你,反而等不到阅经大会这么一个大变之机。”
真性口无遮拦,不仅是直呼自在武夫的名讳,还将自己的师傅也称作“老秃驴”,“你就是一个天大的诱饵,搅动风云,制造时机,现在杜长生也跟在了俞秀的身后,潜入了城中,他不是为你而来,而是被我联系而来,杀你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借口,免得皇帝警惕。而王无法则在城外,伺机等候机会,接下来就等张北冥了。张北冥一来,天下五大宗师,一个一个就位,全在方圆城中,也全在我的掌中。”
他说话间,动作不由自主地一握拳,眼神凌厉,似乎已经是下了某种决断。
听他的口吻,他要借用杜长生、王无法、一如的能力,去杀灭方希然和张北冥,并且以方圆城为根基,掀起一场巨大的狂澜。
这话的确不能给张萱听了。
“你不是说过,你是如何想的,要听我讲一讲吗?”李照说,“但你好像已经有答案了。”
“不必讲了,你不是我的同路人。我本来是想要将你拉拢,但一见你就知道你是另一条路子的人,不过这一见虽断了拉拢的念想,却也让我有了做大事的决断。”
真性一听这话,刚才那一副野心勃勃、阴狠毒辣的气质,顿时一扫而去,又变成了个纯良无害的小和尚,微微一笑,“五大宗师,我一一见过,老秃驴在其中最为出世,但就是他的因果也比你大,比你重,比你浊。你是世间最清净的那个人,越是见你,我越发现自己的因果之大,我们走的是截然相反的路子,我就不叨扰你了。”
“你也是我所见诸人,最奇特一个。”李照说,“你的所思所想,我也皆有所悟,只是你不问我,我也不多嘴。其实我未尝没有改天换地之决心,你也未尝没有逍遥自在之理想。”
“既如此,甚好。你将你的责任给我,我将我的逍遥送给你。”
真性点点头,忽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
他走了两步,似乎就要离开,忽然一下止步,又回了头。
“哎,我不问你就真不说吗?那我还是问问吧,我还是无法肯定某些事情,李照,我要为武人造反,接下来的世界,必定是武者的世界,这是对的吗?我不是为了名,也不是为了利,只是从十多年前第一次习武开始,我就有某种预感,我必须做一些对得起它的事情,可这是我要做的事情吗,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吗?”
“我知道,你之所以问我,就是不确定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否真是发自本心,你怕你自己在骗自己,你怕你自己是个利欲熏心、狡诈险恶之辈,最后成为你最憎恨的人。”
李照坐在原地回答,“我认同你的想法。你就好像是一直以来,都孤独地站在一个位置,没有人与你同行,周围是黑暗无边,举目无火,我尚可充当你的灯,你回过头看看,或能照见一线光明。”
“……”
真性沉默无言,动作一顿,忽然回头看了看李照。
就这一看,他忍不住微微一笑。
偏偏就在这时,李照再次开口了,“但是,我却不认同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你想要联合三位宗师,杀掉朝廷方的两位,这对武道反而是一种巨大的损失。而且你一旦动手,掀起战争,恐怕血流成河,尸横片野,百姓都要为你的行为而惨死,你真觉得这是一个正当的时机吗?”
真性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沉默半响,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照的背影,眼神平静而冷漠,只在最深处有些许波澜。
“哎,和我预料中的没错,你果然是个天上人!我第一次见你,大概就知道你会怎么回答了。”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但你岂能不知道,当朝皇帝一旦对江湖下手,那咱们就真没有还手之力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嘿嘿,被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好,你不跟着我干,我也不怪你,只让你也不要阻挡我的路。现在你是真道君,我是假佛王,今日之后咱们不必谈了,我毕竟还是人,不是佛。”
他说罢,一拂袖,转身而去。
他不是佛,而是人。那么佛王这个称呼,自然也不应该有。
佛变人。
佛王就要变成人王!
但道君呢?
李照幽幽一叹,然后轻轻一动念头,将刚才所说的一切宏大叙述,都视作杂念抛开,恢复自己的一心澄澈。
道君仍是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