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薛先生

　　“我真的很惊讶。”
　　陈酒仰着头，望向上方的招牌。
　　招牌上三个大字，“清源净堂”。名字乍一听沾了些风雅，其实这里是……一个澡堂子，一个廉价又热闹的大众澡堂。
　　“你这个老板，他是……正经老板么？”
　　陈酒看向刘经理，表情古怪。
　　“陈先生说笑了。”
　　刘经理擦了擦汗，捋起袖子看表，
　　“时间早了一些，不如你先进去放松一下，我在门口等薛先生。”
　　陈酒深深望了他一眼，抬脚迈入门槛。
　　秦得利商行是一家近几年在津门声名鹊起的民族企业，旗下多家货行、衣店、影院、工厂，并且在好几家中外银行拿着股份红利。老板背景深厚，据说甚至和华区最大的青皮组织——黄龙水会，也有不清不楚的牵扯。
　　这样一位大人物，居然纡尊降贵，在澡堂子里谈买卖……
　　“玩反差？有点儿意思。”
　　在前台轻车熟路领了手牌，陈酒褪去衣裳，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搭，步入公共浴室。
　　蒸腾的水汽迎面糊在脸上身上，刺激得毛孔几乎瞬间张开。
　　陈酒找了个热池子泡着，这个池子水温很高，只有两个人待得住。
　　“呼……”
　　似乎连筋骨都被煮软、煮烂。
　　“兄弟，练过武？”
　　泡了没一会儿，另一个人主动凑上来搭话。
　　“练过。”
　　不是这人眼光有多毒辣，而是陈酒的样子实在太扎眼。一身骨肉匀称而又充满力量感，不是扛货拉车的死肌肉，而且没有青皮流氓的文身，剩下的选项很容易猜。
　　陈酒打量了那人一眼，目光在胸前圆型的片状伤疤上停留片刻。
　　“当兵的？”
　　“当过。”那人笑了笑。
　　此人眉眼虽然温和放松，却郁结着一抹藏而不发的煞气，用相面的话来讲，就是“狼顾于野，鹰唳于天”，命债累累，或兵或匪。
　　这时候，
　　旁边池子里的交谈声透过水雾隐约传了来，夹杂着“武行”“踢馆”“陈酒”几个词。
　　津门人好侃，一件事迹谈资，几小时就能传遍半座城市。
　　“这个陈酒，好像名头很响。”那人随口道。
　　“不曾听说。”陈酒摇头。
　　“兄弟的消息有些慢啊。”
　　那人来了兴致，
　　“这可是个横空出世的猛人，刀法精绝。云望你知道吧？人宗馆馆主，三皇门名宿，差点儿就被他生生砍死在擂台上。不仅如此，陈酒还扬言要踢遍津门的武馆，堪称壮举。”
　　“一个恃武逞凶的狂徒罢了，戾气太重，年少气骄，难成大器。”
　　陈酒语气淡然。
　　“我倒看他是个大才，若得靠山，说不定真能翻了武行的天，一扫武术界的暮气。”
　　“津门武行顽疾已久，病入膏肓，不是一两个人就能救的。所谓国术是任贵人拿捏的玩物，本质和当下流行的国画、瓷器没什么区别，根子烂得彻底，谈何变革。”
　　陈酒摇头，
　　“况且，这个姓陈的到底有没有改天换日的大义和志向，还得两说。”
　　“那就奇怪了，”那人微蹙眉头，“若是不志于此，只想开个武馆，规规矩矩踢十家就好，何必冲撞整个武行。”
　　“说不定只是私仇。”
　　泡了一段时间，陈酒鼻尖冒汗。
　　“这样啊。”那人似乎有些失望。
　　陈酒却笑了：
　　“薛先生，还演么？我可以继续陪。”
　　“不用，”
　　那人摆摆巴掌，
　　“戏嘛，明明被戳破了还要硬演下去，我岂不是成了丑角？”
　　刘经理骗人的水平不高，一眼就能看穿，但即便这样，陈酒一开始也没敢认准。
　　在他的刻板印象里，商人这种形象，或许是大腹便便的富态胖子，或许是文质彬彬的贵公子……但不太会是身材精悍、一身伤疤、五官刚硬、眉目如剑的汉子。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薛先生蘸湿了毛巾，覆盖在脸上，声音有些低闷模糊，
　　“堂堂秦得利的老板，山猪吃不惯细糠，居然把谈生意的地点约在澡堂子里。”
　　“怪，但也挺新鲜的。比起这个，更让我惊讶的是，薛老板居然在军界有根基，怪不得能把盘子做得这么大。”
　　“谈不上什么根基，不过是在汉昌陆军学校和浦江军校上学，参加过二次护法和北伐战争。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如今只是个做买卖的。”
　　薛先生突然摘下毛巾，直直看向陈酒，
　　“旧事提之无用，咱们不如聊一聊将来。你说你想开武馆，本事你是有了，但租房开张的钱呢？你有钱么？”
　　“没钱。”陈酒一脸坦然。
　　“我有。”
　　薛先生语气加重，
　　“踢馆期间，你的一切合理开销由秦得利商行承担。踢谁家，怎么踢，我们都不管。但开馆之后，馆址由我们来选，装修由我们负责，绝不会亏待了你的本事。相应的，你只能接受秦得利商行一家的资助捐款。武行的情况你也了解，所以没有成文合同，只有口头协议。”
　　“好啊。”陈酒一口答应。
　　“那，成交。”薛先生斩钉截铁。
　　这便谈完了。
　　薛先生谈生意的风格就像打仗，突然袭击，又快又狠，噼里啪啦几句话就将一切敲定，完全不留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陈酒倒是很喜欢这种爽快人，反正做完任务就会脱离这个世界，省了一番注定会无用的口舌，正好乐得轻松。
　　“很久没遇到你这种爽快人了。”
　　薛先生吐出一口热气，语气和缓下来，“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澡堂么？”
　　“不知。”
　　陈酒其实不感兴趣，但看在对方是冤大头……金主的面子上，还是给了个台阶。
　　“从军多年，杀人上百，我常常自比于野兽。直到摘了军盔，开始行商，才发现同行全是食人不吐骨头的老虎，却披着人皮假面。会伪装的品种比獠牙毕露的同类更可怕，实在算计得累了，就开始喜欢上来这里，大家坦诚相会。”
　　薛先生笑了一下，
　　“其实我平常都带保镖的，除了澡堂子。里面所有人都光洁溜溜，什么武器全藏不住，我才能安心泡个舒坦。”
　　他从池子里站起，水流顺着有棱有角的轮廓缓缓滴落，
　　“我去刮个面。”
　　北方澡堂花样繁多，洗浴只是基础。如刮面、修脚、饮茶、棋牌、拔罐、刮痧、按摩、修理胡须、松骨敲背……带色儿的不带色儿的，应有尽有。
　　陈酒摸了摸下巴，摸到了扎手的碎胡茬，于是也离开热水池，前往服务区，看见走在前头的薛先生被干活的师傅截住。
　　“新面孔？”薛先生瞄了一眼。
　　“是，是。”
　　师傅点头哈腰。
　　“刮面。”
　　“请来这里。”
　　薛先生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面部放松。师傅伸手在工具盒里头摸索，腕子却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捏住。
　　“师傅，是熟手？”隔着雾气，陈酒的脸庞模糊。
　　“干了三四年了，客人请放心，保证伺候得两位舒舒服服。”师傅自信回答。
　　“我看也是，”
　　陈酒指头用力下压，“瞅这手上的茧，没个几年苦功夫可磨不出。”
　　师傅脸颊紧绷，额头渗汗。
　　“只是，”
　　陈酒眼睛一眯，
　　“拿刮脸刀的茧子，不该长在虎口上吧？”
　　话音刚落，陈酒指尖一阵刺痛，忍不住松开，却是被对方用藏在指间的薄刀片小小阴了一下。
　　下一秒钟，陈酒的眼帘被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挤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