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一级接触

　　黄梓鑫看着飘荡在宇宙里，只用一根弹力绳和宇宙奥秘号相连着的士兵们。他们静静地悬浮在空中，就像是一块块没有生机的陨石。黄梓鑫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从他们的表现来看，他们的情况一定很不错——没人惊慌失措地摆弄自己的手脚。
　　他把目光从那些正在进行抗孤寂训练的战士身上收回，聚焦到他们的弹力绳上——多么神奇啊，这一小批人的安危，全靠这些不起眼的小小绳索。只要它们出了意外，灾厄就会瞬间降临在那些士兵身上——他们会立刻变成真正的，在宇宙中漂流的“小行星”。
　　这个想法让他有些不寒而栗，他哆嗦了两下，把注意力从那些士兵身上收回，投注到自己的电脑之上。
　　训练已经持续了二十分钟。“还算不错，”黄梓鑫心想，在第一舰队里，第一次就能坚持到半个小时的人说不上多，只要他们能再坚持十分钟，他们就已经超过了大部分士兵了，“不愧是特种兵啊……”
　　电脑上还标出了预计到达时间和目的地，他们要去的是巴纳德III号星，这是一颗荒寂的星球，没有大气层，没有生命，整颗星球上只有随处可见的岩石和大大小小的陨石坑。很难想象居然有外星生命在这样一颗星球上建立起了某种建筑物。
　　“真是期待啊……”黄梓鑫关上电脑，继续观察起士兵们的情况。
　　训练很快进入到了三十分钟的阶段，外面的一些士兵已经开始紧张，他们的身体开始绷直，双手则开始扒住自己的头盔。
　　黄梓鑫也是从这种训练里过来的，他一下就明白，这些人已经差不多到极限了。
　　“把他们拉回来！他们快不行了！”他抬起头，对着控制室里的船员高声喊道。
　　控制室里的船员冲他点点头，然后推动拉杆。和弹力绳连在一起的电机立刻开始运作，收短绳索的同时也把这些士兵全部拉进了过渡区里。大门迅速地闭合，过渡区里的保护机制在系统的操作下启动，压强开始逐渐恢复，士兵们也逐渐从恐慌中摆脱出来。
　　过渡区和发射区之间的门也被打开了，小队的成员们用尽全身的力气冲进穿梭机发射区，然后一个个用力摘下自己的头盔。不少人直接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了起来。
　　黄梓鑫走到昂克尔的身边，这个男人此时也半跪在地上，他的瞳孔扩张的很厉害，额头上满是汗水，身体也在微微发抖，显然被吓得不轻。
　　他又看了看自己队里那几个，据说是队长亲自挑的人，发现他们比昂克尔还要糟。
　　陈典明蜷缩在地板上，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像是遭受了极为严重的心理创伤。王云娜黑着张脸，靠近后黄梓鑫能听到“咯咯咯”的响声，那是她的牙齿因为恐惧在颤抖。一旁的黄迹云更是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流泪。
　　“糟糕……”黄梓鑫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这次训练好像做得太过火了……”
　　看到队员们都是一副身心受创的模样，他决定做些什么来弥补，于是他走到昂克尔身边，坐下，拍了拍这个职业军人的肩膀，“你还好吗，伙计？”
　　“我……我不知道……”昂克尔露出惨淡的笑容，“在三十分钟以前？一切都很好……但是……之后一切都变了……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感觉到无比的孤独……就像置身于无人的死寂空间之中……一切都离我远去了……我感觉我在下坠，旋转……我分不清真实和虚幻了……我的耳边听不到声音……”
　　“你明白吗？”他突然激动起来，死死攥住黄梓鑫的手，“那感觉像是一阵风暴刮过，只留下了赤条条的我，我感觉浑身的每个细胞都被冻僵了。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我仿佛看到自己在慢慢死去……”
　　“然后呢？”黄梓鑫急切地问道。
　　“然后……你把我们救了回来，黄，”昂克尔闻言，虚弱地笑了一声，整个人软倒在黄梓鑫的身体里，“我很感激……黄……你不知道……宇宙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回来前，我隐隐感觉到了……”
　　昂克尔话没能说完，就两眼一翻，眼白取代瞳仁变成了眼睛的主体，他的鼻子里开始流出鲜血，这下黄梓鑫知道大事不妙了。
　　他急忙抬起头，发现不止昂克尔一个，陈典明，季莫申科和王云娜也已经晕了过去。黄迹云的脸色更白了，她不住地摇着头，像是在与什么不可见的东西交谈。
　　“医生！”黄梓鑫嘶声吼道，“我需要一个医生！”
　　◇◇◇◇
　　“诸位！诸位！”杨定宇看着因为被打断了研究而显得怒气冲冲的科学家们，伸出手使劲往下虚按了几下，同时拉高嗓门，“我找你们过来是因为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请你谅解一下我的同事，杨队长，”彼得连科，这位六十六岁的中年物理学专家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在研究过程中被打断算不上什么太好的经历……所以我的同伴都有些……暴躁。”
　　“我完全能够理解，彼得连科博士，”杨定宇做出一副理解的表情，拍了拍彼得连科的肩膀，宽慰道：“我很尊敬你们，你们这些科学家是人类的财富——正因为如此，我才需要你们到这儿来集合。我们就快到目的地了，我不希望你们到时候有任何的闪失。”
　　杨定宇的话让科学家们平静了一些，他们看着他，不再那么生气。彼得连科回过头来看了自己的伙伴一眼，对着他们微微点头，然后转头看向杨定宇，“那么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呢，杨队长？”
　　“训练。”杨定宇言简意赅地回答道，“有关着装的训练。”
　　“恕我直言，”一位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女性科学家上前一步，“我们在出发前就已经接受过相应的训练了，我们知道探索III型太空作业服怎么穿……”
　　“你们只是会穿了……”杨定宇出言打断了她，同时扫了一样她脖子上挂着的工作牌，“伊芙琳博士，这不代表你们能够克服一些障碍，一些宇宙中才会有的障碍。”
　　“那是什么？”伊芙琳闻言失笑道，“你难道觉得我们真的会在那样的古迹里发现什么可怕的外星生物吗？还是什么自动防卫系统？”
　　“不排除这个可能，”杨定宇并没有因伊芙琳的嘲笑而动怒，他把装有作业服的箱子摆到科学家们对面前，“但那是下一步要讨论的事情，我们现在要说的，是更初级的问题——听过孤寂训练吗？”
　　一群科学家都摇了摇头，只有一个看上去五十来岁的亚裔男子举起自己的手，“我听说过，那是一种海军的心理类训练手段。”
　　杨定宇迅速扫了一眼他的工作牌，“佐藤胜永，军事理论学”。
　　“一点没错，佐藤博士，”杨定宇冲佐藤点点头，“这项训练的目的，是帮助那些第一次接触太空作战服的新手们适应在太空中作战可能出现的孤寂感。诸位博士中间应该有比我更了解心理学的，应该知道一个逼仄，寂静，完全失去声音的环境能给人带来多大的压力。”
　　“而我敢肯定诸位在今天之前，都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不要误会，并非我看不起诸位博士，只是人的心理终究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存在。我们要面对的是极为恶劣危险的外星环境。一旦出现意外状况——比如防护服破损，氧气缺乏等情况，我必须确保你们，以及我的队员能依旧保持冷静。”
　　“这就是我要求你们每一位在抵达巴纳德III号星之前，都进行一次孤寂训练的原因。这不能帮助你们立刻变得坚强。但至少能让你们明确自己在这种情况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状态。你们，以及我，便可以由此做出判断。”
　　“现在着装吧，诸位博士，我的小队成员已经在那训练了。”
　　“您为什么不去参加训练呢，杨队长？还有您的这几位成员？”
　　“因为我们已经接受过孤寂训练了，伊芙琳博士，”杨定宇咧开嘴笑着说道，“我们中间最差的一个，都独身一人在太空中支撑了两天零六个小时。”
　　“滴滴滴……滴滴滴……”
　　一阵急促的通讯信号从杨定宇的个人电脑上传出，电脑屏幕上也弹出来了黄梓鑫的通讯请求。
　　杨定宇皱起眉头，一种不安的感觉在他的心里蔓延开来，这直觉像是一株在心灵间疯长的植物，很快占据了杨定宇的整个脑海。
　　他摇摇头，把一些不安的忧虑和可怕的想法全部甩出去，然后按下了接通键。
　　“头，”黄梓鑫的脸出现在投影屏幕上，他看上去有些惊慌，“出问题了……昂克尔和宇宙发生了第一级接触。”
　　“你确定是第一类接触吗？”杨定宇紧张了起来，“你没在开玩笑？”
　　“哎哟……我的哥哥诶！”屏幕里的黄梓鑫都快哭出来了，“我是什么人呐？能在这时候跟你开玩笑吗？过去训练的时候我又不是没见过第一级接触的受害者，我能不知道什么是第一级接触？”
　　“通知船上的军医还有琳，发生了第一级接触，我这边要带科学家过去做孤寂训练了，马上就到。”
　　“不是吧，头？”黄梓鑫一副我听错话的模样，难以置信地看着杨定宇，“都这样了，你还要继续训练？”
　　“只要控制好时间就没事，”杨定宇飞快地回答道，同时指挥阿诺德三人分发作业服，“这是必须做的，我们不可能让他们在登陆后再去适应。”
　　“好……好吧……”
　　◇◇◇◇
　　五分钟后，宇宙奥秘号，穿梭机发射区
　　“时间不能超过十五分钟，我们不能冒险再发生任何一起第一级接触了，尤其这些人都是宝贵的科学家。”
　　杨定宇示意阿诺德三人把科学家带去训练，简单地嘱咐一番后，他便径直走向靠在控制室的墙壁上，满头大汗，看上去就十分虚弱的黄梓鑫。
　　“情况怎么样了？”他从兜里掏出一瓶水和一块毛巾递给自己的副队长，“你还好吗？”
　　“我还好，”黄梓鑫拧开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几口，整个人沿着墙壁慢慢下滑，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船医把所有人接走了，穆勒舰长刚刚跟我通了电话。其他人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两位心理医师已经缓过来了。但昂克尔……不好说。”
　　“别那么沮丧，”杨定宇顺势在黄梓鑫身边坐下，伸出拳头和他碰了碰，“昂克尔没有直接疯掉，已经证明了他的心理素质很强。我们还是有很大的机会把他拉回来的。”
　　“那我们还等什么？”黄梓鑫用毛巾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又一口气喝干瓶里的水，然后嗖地站起身来，“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就等你这句话呢。”
　　两人离开有些混乱的穿梭机发射区，期间杨定宇再一次嘱咐了阿诺德三人，训练时间不得超过十五分钟，得到三人肯定的答复后，他和黄梓鑫才上了电梯，来到医务室所在的二层。
　　“你们来了，”走进医务室的时候，琳已经在这儿了，她的眉头紧蹙，隔着玻璃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昂克尔，忽然转过身来，猛地抓住杨定宇的衣领，“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船上为什么会有第一级接触事件！？”
　　“放松，琳，”杨定宇苦笑一声，这个女孩眼里的温柔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和愤怒，“这件事我的确有责任。”
　　“这可不是一句有责任就可以搪塞过去的，杨，”琳看着这个男人，眼里的火光闪烁了几次，最终还是软化了下来，“我不该对你发火的，”她叹了口气，难过地看着杨定宇，“但我是舰长，我要对我的船员负责。你和我都知道第一级接触代表着什么……”
　　“他不会有事的，”杨定宇直视着琳漂亮的碧蓝色眸子，打断了她要说的话，“我向你保证，我会解决好这件事的。”
　　“现在，”他扶住琳的肩膀，把她推出医务室，“你该去睡一觉，我们还有二十几个小时就要抵达目的地了，这才是你应该关注的。”
　　他就这样一路把琳推到电梯口，却丝毫没注意自己这动作有多亲昵，直到回到医务室里，看到黄梓鑫脸上的怪异表情时他才醒悟过来。
　　“闭上你的狗嘴！”经过不到一秒的思考，杨定宇就决定以权压人，他恶狠狠地看着黄梓鑫，“不然我让你好看！”
　　“你脸红了，头。”黄梓鑫忍着笑意，指了指杨定宇的脸，“你现在看上去真可爱，哈哈哈哈。”
　　“闭嘴！”杨定宇又羞又恼地瞪了他一眼，“没完了是吧？跟我进去看看，第一级接触要好好处理。”
　　“成，”谈及正事，黄梓鑫立刻收起了自己的笑容，“需要我做啥吗，头？”
　　“我叫你做事的时候你去就行了，”杨定宇深吸一口气，推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记得见机行事。”
　　一位医生和两个护士就站在昂克尔的病床旁边，见到杨定宇二人走进来，医生低声吩咐了护士几句，然后快步走到两人面前。
　　“你们哪位是昂克尔·克洛伊的长官，杨定宇上校？”医生礼貌问道。
　　“我是。”杨定玉伸出手。
　　“叫我西蒙斯就行，”西蒙斯医生伸出手和杨定宇握了握，带着他们来到床边，“情况还算好，他没有失控，也没有产生任何错乱现象，这意味着他还是正常的……不然他这会就应该按照标准程序被清除掉了。”
　　“我明白。”杨定宇叹了口气，在他还在第一舰队时，每十年总会有那么几个可怜虫发生第一级接触，是否发生第一级接触和孤寂训练无关，但据说像孤寂训练这样暴露在太空里的确有可能增加第一级接触的发生几率。
　　“昂克尔算是命大，”西蒙斯医生继续说道，“但他的心智也已经严重受损，我们暂时没办法确定发生在他身上的是哪一种第一级接触。”
　　“是辐射型，”一旁的黄梓鑫开口了，“他在昏迷前和我说了，他感觉像是有一阵风暴刮过，全身的细胞都好像被冻僵了……”
　　“那就还好，”医生和杨定宇闻言都松了口气，“辐射型第一级接触对心智的损伤不算严重，难怪他能从那些可怕的幻觉里存活下来。”
　　“我们这边会为他安排一定的康复疗程，一切顺利的话，他应该能在抵达巴纳德III号星前醒来，只是会有点虚弱。”西蒙斯医生解释道，“但我保证我们会尽力。”
　　“感谢你，西蒙斯医生，”杨定宇再次握住医生的手，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喉头翻滚哽咽了几次，最后只说出来了一句：“真的谢谢你。”
　　确认昂克尔不会有问题之后，两人离开了医务室，他们没回宿舍，而是直接上了电梯，来到公共休息室。
　　“劳驾来两瓶二锅头。”杨定宇从吧台那要了两瓶地道白酒，和黄梓鑫找了一个偏僻一些的角落，一人一瓶对饮起来。
　　“队长，”黄梓鑫仰头干下一大口酒，“你说，第一级接触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杨定宇也喝下一口酒，“科学家说是某种辐射导致的突变，也有迷信的人说宇宙有着自己的意志，那些人不幸接触到了宇宙的意志，于是沦落为它的傀儡。”
　　“现在的科学技术还没办法解答这个问题吗？”黄梓鑫看着外面的星空，出了神。
　　“是啊，”杨定宇又喝下一大口白酒，“我在八年前吧——那时候你们还没加入第一舰队——亲手杀死了一个第一级接触者，那人死的时候几乎成了一滩蠕动的黑泥，我一枪打烂了他的脑袋。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把枪是许氏防卫公司出品的重锤，12.7mm口径。那个人的脑袋一下子就炸开了花，像一个被打碎的瓷器，里面溅出来的是深黑色的汁液，他的大脑已经完全不见了。在之后的几年里，我时常会在噩梦里梦到他。”
　　“直到前两年，这个梦才慢慢地从我的生活里淡去，但即便如此，直到今天，我也能记得他死前的那个眼神。我能看到他的脊骨浸泡在那些黑色的泥沼里，我不知道他变成了什么，但我依旧记得，他想让我救救他。”
　　“等科学家们的训练结束后，就让所有人都好好休息吧，”杨定宇喝干了最后一点的二锅头，“不过昂克尔也成了一个幸运的混蛋——这就像一些致死率很高的病症一样，你活下来了，它就再也不会找上你了。”
　　“但我们其他人仍旧是它的目标。”
　　“所以好好享受现在吧，小子，”杨定宇带着满脸的惬意，拍了拍黄梓鑫的肩膀，“所有海军在入伍时就知道了这一点——要是自己的同伴哪天真的变成了无药可救的第一级接触者，自己要做的便是保证他没有痛苦的死去。”
　　“我们什么时候能摆脱这样的境况呢？”
　　“谁知道呢，”杨定宇已经整个人躺在了沙发上，“也许十年，也许五十年，也许五百年。我说小子，这不就是我们出来的意义吗？要是继续窝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也许到人类灭亡的那一天，我们也依旧会有这许多的未解之谜。”
　　“保持进取之心，小子，”杨定宇翻了个身，醉眼朦胧地看着窗外的宇宙，“所谓的进步，就是去发现一个又一个的未解之谜，然后把它们一个个解决掉的过程。宇宙很危险，但也很瑰丽，也许耗费几代，十几代甚至几十代人的时间，我们也没法探究完我们所处的这个宇宙，但重要的是，我们会一直走在进步的路上。”
　　“我不是什么科学家，”杨定宇又转而躺平，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单纯的走了神，“但我知道进取之心的重要。是进取之心让我们从猴子变成了人，让我们掌握了火，让我们建起了国家。是想要了解蓝天的愿望让我们飞上天空，最终冲破束缚，进入到了这片神奇的世界里。”
　　“保持进取之心吧，小子，”杨定宇的声音已经近乎于嘟囔了，“人类因此而伟大。”